接风宴的喧嚣散去,高平城迎来了李铁崖驾临后的第一个清晨。冬日的阳光透过薄云,清冷地洒在刺史府衙门的飞檐斗拱上,却驱不散弥漫在州府上下那种无形的压抑与紧张。所有官员胥吏都心知肚明,昨日盛大的欢迎仪式不过是序幕,真正的交锋,将从今日的公务往来中开始。
辰时正刻,刺史府二堂,泽州日常议事之所,已是冠盖云集。段亮身着紫色刺史常服,端坐主位,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今日的气场,远不如昨日迎接李铁崖时那般勉强维持的镇定。左下首设一锦墩,李铁崖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戎袍,外罩玄色大氅,独臂随意搭在膝上,神色平静,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堂下众官不敢直视。王琨顶盔贯甲,按刀立于李铁崖身后,如同护法金刚,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
“开始吧。”段亮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按照惯例,先是各曹参军、各县令依次出列,禀报日常公务。无非是刑名诉讼、钱粮赋税、河道修缮等琐事。段亮一如往常地听着,偶尔发问、批示。李铁崖始终沉默,半阖着眼,似在养神,又似在倾听。
然而,当户曹参军禀报去岁秋税征收,因战事延误,尚有近三成未能入库,且库中存粮因供应守军及安置流民,消耗甚巨时,李铁崖忽然睁开了眼睛。
“段刺使,”他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去岁秋税,泽州额定是多少?实收多少?目前库中存粮,具体还有多少石,可支用几日?军中每日耗粮几何?安置流民每日又需多少?” 问题具体而尖锐,直指命脉。
段亮显然没料到李铁崖会突然问得如此细致,怔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户曹参军。那参军更是额头见汗,支吾道:“回……回郡公,额定……额定约粟米十五万石,实收……因战乱,账目尚未完全厘清,约……约十万石有余?库粮……库粮……”他求助般地看向段亮。
段亮心中恼怒属下无能,只得接口,语气也带了几分不确定:“郡公,去岁兵凶战危,征收艰难,具体数目,需容下官稍后核查详册。库粮消耗,因每日皆有出入,亦是动态之数……”
“哦?”李铁崖眉头微挑,语气依旧平淡,“军国大事,首重粮秣。数目不清,如何调配?如何御敌?王将军。”
“末将在!”王琨踏前一步,声若洪钟。
“你麾下兵马,连同盟军,每日人吃马嚼,需粮多少?有无精确核算?”
“回将军!”王琨早有准备,朗声报出一串数字,“我军与泽州军现有战辅兵合计八千四百余人,役夫千余,战马六百匹。每日最低耗粮,需粟米二百二十石,豆料一百五十石,草料另计!此数尚未算城中需赈济之流民口粮!”
数字报出,堂上顿时一片寂静。王琨报出的数字清晰具体,与段亮方面的含糊其辞形成鲜明对比。
李铁崖目光转回段亮,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段刺使,看来这钱粮之事,是当下第一要务。数目不清,则诸事难行。本公既来,当为刺使分忧。这样吧,”他仿佛随意地提议,“就让冯先生(冯渊)带来的几位钱粮书记官,协助户曹,即刻开始,重新核对账目,盘查库储,务必在三日内,给本公和刺使一个确数。如何?”
段亮脸色微变,这是要直接插手州府财政核心了!他张了张嘴,想拒绝,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核查账目,清点库藏,本就是应有之义,尤其在战时。若强行反对,反而显得自己心中有鬼。他眼角余光瞥见堂下不少官员,尤其是那些非他嫡系的官员,眼中竟流露出几分赞同甚至期待之色,心下更是一沉。这些人,怕是早已对混乱的账目和可能存在的贪墨不满了。
“郡公……思虑周详。”段亮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一句话,“下官……遵命。”他知道,一旦让李铁崖的人沾手钱粮,这泽州的命脉,就算交出去一半了。
“甚好。”李铁崖点点头,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又转向了兵曹参军,“说说城防器械损耗补充的情况。葛从周退兵时,可曾遗弃或损坏我军何种器械?如今库存弓弩箭矢各有多少?擂石滚木可充足?火油金汁储备如何?”
兵曹参军相较于户曹那位,倒是镇定些,一一禀报,但说到具体数目时,仍难免有些模糊。
李铁崖听罢,不置可否,看向王琨:“王将军,你近日巡城,观城防器械布置,可有需改进或补充之处?”
王琨再次踏前,侃侃而谈:“将军明鉴!末将以为,东门、南门遭受攻击最烈,礌石消耗巨大,需立即补充巨型条石;弩箭因连日激战,损毁及消耗亦巨,尤其是重型床弩所用之大箭,库存已不足百支,亟需赶制;此外,为防敌军火攻,各门需增备沙土、水囊,并专设防火队……”
对比之下,兵曹参军所报,显得笼统而缺乏远见。
李铁崖静静听完,对段亮道:“段刺使,王将军久经战阵,其所言甚是。城防乃生死攸关之事,不可有丝毫马虎。本公意,城防器械之补充、调配、工事修缮等一应事务,即日起,由王将军全权负责,兵曹及工曹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所需银钱,待账目厘清后,由……由冯先生协同户曹统筹拨付。” 他巧妙地将财政监督权也嵌入了进去。
段亮脸色已然发白,握着扶手的手指关节捏得发青。军权被王琨拿走,现在连城防建设和相关的财权也要被剥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棵被逐渐剥去枝叶的大树,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
“郡公……军政分开,自古皆然。城防器械,向由州府兵曹、工曹负责……”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哦?”李铁崖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如两道冷电,直射段亮,“段刺使是觉得,王将军不配负责城防?还是觉得,在葛从周万人大军兵临城下之际,仍要拘泥于常例,直至城破人亡?”
话语不重,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堂下众官噤若寒蝉。
段亮被这目光逼视,额头渗出细汗,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颓然靠向椅背,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无力地挥挥手:“……就依郡公所言。”
李铁崖这才收回目光,语气恢复平淡:“今日议事,就到此为止吧。诸位各司其职,尤其是钱粮、城防二事,需即刻办理,不得延误。散了吧。”
众官员如蒙大赦,纷纷躬身退出二堂,许多人背后已被冷汗浸湿。今日这场看似平常的议事,实则是泽州权力格局的一次无声却剧烈的震荡。每个人都清楚地感受到,那位端坐一旁的“独臂郡公”,正在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方式,将泽州的实权,一点点收拢到他和他麾下将领的手中。段刺使……大势已去矣。
段亮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脚步有些虚浮,需要侍从搀扶。走出二堂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安坐的李铁崖,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无力与绝望。
李铁崖并未看他,只是对身旁的王琨低声吩咐了几句。王琨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步步为营,步步紧逼。李铁崖的东巡之策,正以一种高效而冷酷的方式,在高平城的权力中枢,悄然实现着。而这,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