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崖在高平城的第五日。清晨,天色阴郁,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预示着某种沉重时刻的来临。刺史府内的气氛,比天气更加压抑。连日来,李铁崖通过“协助”政务、核查钱粮、接管城防等一系列看似顺理成章的动作,已将泽州的军政实权牢牢攥在手中。段亮虽仍顶着刺史的名头,却已被架空,其政令不出府衙二堂。所有人都明白,这场权力的交接,已到了最后摊牌的时刻。
辰时,李铁崖并未如往常般出现在二堂与段亮“共商”政务,而是直接下令,召集州府所有六品以上官员、军中校尉以上将领,至刺史府正堂议事。命令由王琨的亲兵直接传达,语气不容置疑。
正堂之上,气氛肃杀。李铁崖端坐主位,身侧站着按刀而立的王琨。冯渊带来的几位书记官则分坐两侧,铺开纸笔,俨然一副录事定案的架势。段亮被“请”到了左下首的位置,面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
官员将领们鱼贯而入,见到这副阵仗,心中皆是一凛,默默按班次站好,无人敢交头接耳。
李铁崖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召集诸位,只议一事:泽州未来之军政格局。”
开门见山,毫无铺垫。众人心头都是一紧。
“自葛从周犯境以来,泽州上下同仇敌忾,幸赖将士用命,百姓支持,方能击退强敌,保境安民。”李铁崖先是定下基调,随即话锋一转,“然,经此一役,亦暴露出诸多积弊。政令不畅,粮饷不明,军备弛废,若非王将军及时驰援,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更有甚者,近日核查账目,竟发现粮库亏空严重,军械账实不符,且有官吏涉嫌贪墨克扣,中饱私囊!此等行径,无异于资敌叛国!”
数名户曹、仓曹的官员顿时面色如土,双腿发软。段亮也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这些事,他并非全然不知,甚至有些是经他默许的,如今却被李铁崖毫不留情地掀开!
“此皆段刺使治下不严、用人失察之过!”李铁崖的目光如冷电般射向段亮,“段公年事已高,经此战事冲击,心力交瘁,于繁杂政务,恐已力不从心。本公体恤老臣,不忍见段公再为琐务所累。”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带着更重的压力:“为泽州长远计,为昭义大局计,本公意,奏请朝廷,准段刺使致仕荣休,安心颐养天年。泽州军政一应事务,暂由本公以昭义留后之职,权宜署理。待朝廷新命下达,再行区处。”
堂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虽然料到李铁崖要夺权,却没想到如此直接、如此彻底!这是要逼段亮主动请辞,彻底退出!
段亮浑身颤抖,猛地站起身,指着李铁崖,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李铁崖!你岂可……”
“段公!”李铁崖打断他,声音冰冷,“账目在此,人证物证俱在!莫非段公要本公当堂一一宣读,让泽州文武,让天下人都看看,段公是如何‘治理’泽州的吗?到时,恐怕就不是荣休,而是锁拿问罪了!”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段亮心头。他踉跄一步,颓然坐回椅中,面如死灰。他知道,李铁崖既然敢这么说,必然已掌握了确凿证据。那些烂账,那些勾当,足够让他身败名裂,甚至累及家族。
李铁崖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堂下众官:“诸位以为,本公此议如何?”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琨适时踏前一步,手按刀柄,声如洪钟:“末将以为,郡公所言,乃老成谋国之道!段公劳苦功高,理当荣休享福。泽州军政,非郡公这等雄才大略者不能统筹!末将愿率泽州全军,谨遵郡公号令!”
有了王琨带头,那些早已被李铁崖拉拢或慑服的官员将领,纷纷出列表态:
“下官附议!”
“末将附议!”
“郡公明鉴!”
一些段亮的旧部,见大势已去,也只得硬着头皮,低声表示赞同。少数几个死忠,面色惨白,低头不语,却也不敢出声反对。
李铁崖满意地点点头,对一旁书记官道:“拟文。一,以泽州刺史段亮之名,上表朝廷,言年老体衰,难堪重任,恳请致仕。二,以本公之名,上奏朝廷,陈述泽州情由,请旨准段亮所请,并委派能员接任,或由本公暂兼刺史事。”
这几乎是走个过场了。谁都知道,如今的朝廷,对李铁崖这等手握重兵的方镇,其“请奏”多半是会“准”的。
“段公,”李铁崖看向失魂落魄的段亮,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一丝“关切”,“还请段公在府中好生休养,一应用度,皆由州府供给,断不会短缺。待朝廷旨意下达,本公再为段公设宴饯行。”
这是软禁,也是最后的体面。
段亮闭上双眼,两行老泪无声滑落,最终,他艰难地抬起手,挥了挥,示意一切由李铁崖处置。他彻底放弃了。
李铁崖站起身,环视堂下:“即日起,泽州一切军政事务,皆由本公决断!各司其职,不得有误!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有异心者……严惩不贷!”
“谨遵郡公令!”堂下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
段亮被“请”回后宅“休养”,实则软禁。李铁崖雷厉风行,立即以“整肃吏治、巩固城防”为名,进行了一系列人事调整。几名段亮的死党被以“贪墨”、“怠职”等罪名拿下,空出的职位,迅速由王琨麾下得力军官、冯渊带来的文吏以及泽州本地投诚的官员填补。整个过程高效而冷酷,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
消息迅速传开,高平城内,有人拍手称快,有人惴惴不安,更多人则是麻木地接受着这一切。乱世之中,城头变换大王旗,早已是司空见惯。
然而,暗流并未平息。段亮之子段明义在父亲被软禁后,称病不出,实则暗中联络旧部,咬牙切齿,图谋报复。城内一些与段氏利益攸关的士绅豪强,也对此深感不安,暗中串联。潜伏的河东、宣武细作,更是将此事飞速传回。
汴州,朱温闻报,抚掌大笑:“李铁崖倒是干脆!也好,省得本王日后麻烦。且让他先替本王看管着泽州。” 眼中却寒光闪烁,显然并未放弃吞并之心。
太原,李克用得信,冷哼一声:“手段倒是狠辣!告诉盖先生,加紧与段氏旧部的联络,或许……还能给李铁崖找点麻烦。”
李铁崖站在刺史府正堂的台阶上,望着阴沉的天空,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吞并泽州,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整合、消化,以及应对来自朱温、李克用更猛烈的反扑,才是真正的挑战。
“王琨。”
“末将在!”
“高平城防,交给你了。严查奸细,尤其是段氏旧部及与外勾结者,宁可错抓,不可错放!”
“诺!”
“传令下去,明日午时,于校场,犒赏三军!按功行赏,抚恤伤亡!告诉将士们,跟着我李铁崖,有功必赏,有难同当!”
“是!”
尘埃,看似落定。但高平城上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李铁崖的霸业之路,从此踏上了一段全新的、也更加危险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