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会颁奖的余热尚未散去,英雄楼内已是珍馐罗列,玉液飘香。
夺得赏格的陈逸、卫仲道等人意气风发,被相熟的友人簇拥着,寻了视野最佳的雅间落座。
迫不及待地点上几道菜单上那令人好奇的“炒”制招牌,再豪气地沽来一壶清澈如水、却烈如焰火的“朔方烧”。
其他宾客也纷纷依序入席,那绢帛菜单上迥异于寻常蒸、煮、炙、脍的陌生“炒”字,以及旁边标注的、足以让寻常人家咋舌数日的价格,都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他们的好奇心与虚荣心。
当跑堂的伙计们端着那犹自滋滋作响、散发着暴烈浓香的炒菜,如游鱼般灵活穿梭于喧闹的堂间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牵引了过去。
但见那瓷盘之中,菜肴色泽鲜亮夺目,油光润泽,勾勒出食材最动人的轮廓。
葱爆羊肉的辛香与羊肉的醇厚交织成一股霸道的热浪;
清炒时蔬则碧绿如玉,仿佛将春日园圃的生机直接端上了桌,那香气清新中带着镬气的焦香,极具侵略性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唔!妙!妙极!”一位体态富硕的商人尝试了一筷爆炒羊肚,烫得他倒抽凉气,却舍不得吐出,囫囵咽下后瞪大了眼睛,连声赞叹,“脆嫩爽滑,火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滋味……此物只应天上有!这‘炒’字诀,真乃神乎其技!”
旁边一位文士模样的客人,则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箸清炒葵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眼中闪过惊异的光芒:
“不可思议!葵菜竟能保持如此翠绿之色,入口爽脆,清甜之本味得以留存,却又沾染了油盐之香,滋味十足!看似简单,实则大巧不工,妙啊!”
也有人看着伙计递上的账单,嘴角微微抽搐,暗自肉疼,但回味着口中那迥异于以往所有烹饪手法的独特余韵,又不得不承认:
“贵是真贵……但这份新奇,这般极致的味觉体验,值这个价!”
一时间,楼内觥筹交错之声、象牙箸与瓷盘清脆的碰撞声、以及对这独步洛阳的“炒菜”发出的由衷惊叹与赞誉声,汇成了一曲生动的盛宴交响。
英雄楼凭借这手前所未见的烹饪奇术,成功地抓住了所有宾客最挑剔的胃与最难以取悦的心。
正当楼内酒酣耳热,气氛愈加热烈之际,楼前舞台的方向,数盏巨大的牛角灯与周围环绕的烛台骤然被拨亮,光芒大盛,将那座披红挂彩的舞台映照得如同白昼。
众人目光下意识地汇聚过去,但见一位绝色佳人,身着素雅却不失华贵的月白霓裳,裙摆曳地,如同月宫仙子临凡。
她怀中抱着一具焦尾古琴,莲步轻移,翩然行至舞台中央,对着台下众人盈盈一礼。
当她抬起螓首,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时,原本喧闹的场面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瞬间安静了下来,只余下些许压抑的抽气声。
“是王司徒府上的貂蝉小姐!”
“真乃国色天香,名不虚传!”
低低的赞叹声在寂静中涟漪般扩散。貂蝉并未多言,只是优雅地跪坐于早已设好的琴案之后,将古琴轻轻置于膝上,神情专注而恬静。
然而,惊喜并未结束。紧接着,一道挺拔如松、矫健如豹的身影,以一种干净利落的姿态跃上台来,正是今日的英雄楼东家,名震北疆的朔方太守凌云!
他今日未着彰显身份的太守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玄色紧身劲装,更衬得他肩宽腰窄,英气逼人。
令人瞩目的是,他左手握着一柄造型古朴、鲨鱼皮鞘的长剑,右手竟提着一壶泥封初开的“朔方烧”!
“是凌将军!”
“他这是要……舞剑?还拿着酒?”
“与貂蝉小姐同台,一文一武,一琴一剑,真乃珠联璧合,天作之合啊!”台下顿时响起阵阵压抑不住的惊呼、低语与由衷的赞叹。
无需开场,屏风后的貂蝉已然会意。她那如玉的纤指轻轻落下,抚上琴弦。
“铮——”
一声清越激扬的琴音,如同雪山初融的第一道清泉,骤然打破了寂静,随即,流畅而富有节奏感的琴曲如同水银泻地,奔涌而出!
台上的凌云随着那激昂的节拍,猛地仰头,对着酒壶豪饮一口,清澈烈酒顺着他的唇角溢出少许,更添几分不羁。
随即,他手腕一抖,长剑“锃”然出鞘,寒光如秋水乍现!
他一边踏着沉稳而极具韵律的步伐,舞动手中长剑,剑光霍霍,时而如长江大河,绵绵不绝,时而如雷惊电激,凌厉无匹;
一边开口吟唱,歌声雄浑豪迈,带着一股笑傲王侯、纵情人生的旷达,瞬间压过了场中所有的杂音: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
正是那首经过改编、气势更加磅礴恢宏的《青莲剑歌》!
诗篇中蕴含的天地浩渺与人生短暂的慨叹,结合凌云那矫若游龙、劲风中带着诗意的剑舞,以及他手中酒壶、豪饮的姿态。
再加上貂蝉那如同有着魔力般、紧密贴合着每一句诗词、每一个剑势的激昂琴音,四者完美交融,形成了一种撼人心魄、极具感染力的舞台风暴。
台下众人,无论是以豪迈自许的武人,还是以风雅自矜的文士。
皆被这扑面而来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豪情与不羁所深深震撼、沉醉,仿佛自己也随着那歌声与剑影,置身于奔流咆哮的黄河之畔,与知己好友,对着朗月清风,畅饮高歌,挥洒着生命的激情!
当凌云唱到那特意改动的句子“蔡夫子,卢子干,将进酒,杯莫停!”时,他那灼灼的目光,带着敬意与豪情,扫向了台下主位之上,那位须发皆白、面容肃然的老者——卢植!
此刻的卢植,这位历经宦海沉浮、铁骨铮铮的海内大儒,早已是热泪盈眶!
他听着诗中将他与挚友蔡邕并称,感受着那份超越世俗礼法、睥睨世情、知交共饮的磅礴豪迈。
再联想到自己半生坎坷,身陷囹圄,如今得脱大难,竟能在此处得遇凌云这般文武双全、引为知己的晚辈,心中百感交集,激荡难平。
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握住面前的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浑浊的泪水沿着深刻的皱纹滑落,他仿佛在与台上的凌云隔空对饮,将那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这诗句,这琴音,这剑舞,这情境,如同重锤,直击他心灵最深处,唤醒了他早已沉寂多年的书生豪气。
一曲终了,剑收琴歇。那激荡人心的余韵仿佛仍在梁间缠绕。
全场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寂静,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方才那场视听与心灵的盛宴之中。片刻之后,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雷鸣般的喝彩与掌声瞬间席卷了整个英雄楼!
“好诗!好气魄!”
“好剑舞!真乃身与意合,剑与神驰!”
“好琴音!貂蝉小姐琴技通神!”
“凌云将军,真乃文武全才,当世奇男子!”
就在这满堂喝彩,气氛被推向高潮之际,人群中忽然有人如同发现了惊天秘密般,激动地失声高呼:
“《青莲剑歌》!‘青莲’!莫非……莫非凌将军,就是前年在那芳泽阁,作出千古名篇《爱莲说》,被士林誉为‘青莲君子’的凌风凌公子?!”
这一声呼喊,如同惊雷炸响!
“对啊!‘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了!就是那位神秘的凌风公子!”
“天啊!‘青莲君子’凌风,与横扫北疆的朔方太守凌云,竟然是同一人!”
“文能《爱莲说》明志,武能镇北疆安民,诗酒剑三绝!凌将军真乃神人也!千年不遇之奇才!”
真相大白,所引起的轰动与震撼,远比刚才的表演本身更为剧烈!
凌云(凌风)那本就高大的形象,在众人心中瞬间变得更加丰满、传奇,笼罩上了一层神秘而耀眼的光环。
英雄楼的名声,也随着他个人声望这石破天惊的一跃,达到了一个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喧闹、沸腾与众人心潮澎湃之际——
咚!咚!咚!
楼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划一、沉重无比、如同闷雷碾过地面的脚步声!
其间夹杂着甲叶摩擦碰撞发出的冰冷铿锵之音,一股肃杀凛冽之气,如同腊月的寒风,瞬间穿透了喧嚣热烈的氛围,让楼内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惊疑不定地望向大门方向。
只见不知何时,英雄楼外已被大批身披玄甲、手持长戟、眼神锐利如鹰的精锐宫廷禁卫团团包围,水泄不通!那森然的杀气,几乎要凝成实质,将楼内方才所有的热烈与欢腾都冻结、驱散!
人群如同被利刃劈开的潮水,惶恐地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在无数道震惊、惶恐、敬畏、探究的目光注视下,一位身着寻常富贵人家锦袍、面色带着些许不健康苍白、身形略显单薄,眉宇间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难以言喻的威仪的中年男子。
在一众低眉顺眼、气息阴柔的内侍小心翼翼簇拥下,缓步走进了英雄楼。
正是当今天子,汉灵帝刘宏!
刹那间,整个英雄楼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威驾临惊呆了,纷纷慌乱地离席,跪伏在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口中高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却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深居简出、常被诟病沉迷享乐的皇帝,竟会在这等时刻,以这种方式,微服私访,亲临一座酒楼的开张现场!
灵帝的目光如同古井无波,缓缓扫过全场跪伏的众人,那眼神深邃难测,最终,落在了舞台之上,那个唯一还站立着的身影——凌云身上。
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仿佛戴着一副精工制作的面具。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压抑之中——
“锵——!”
屏风之后,貂蝉的琴音毫无征兆地再次炸响!这一次,琴音不再是之前的清越激昂,而是变得无比高亢、急促,充满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如同两军对垒前那催命的战鼓,一声声,一道道,狠狠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之上!
随着这战鼓般慷慨悲壮的琴音作为背景,二十名身着朔方军特有玄色戎装、面色冷峻、眼神如刀、浑身散发着百战余生的惨烈杀气的亲卫,迈着沉重、坚定、如同铁锤砸落地面般的步伐,迅速而有序地登台!
他们无声地环绕凌云而立,组成了一个充满力量与忠诚的护卫阵型,如同众星拱月,又如同磐石环绕山岳!
凌云深吸一口气,仿佛将周遭所有的肃杀与凝重都纳入了胸中。
他猛地将手中酒壶掷于一旁,摔碎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手中长剑再次扬起,剑尖直指苍穹,以一种撕裂长空般的悲壮嗓音,领头唱起!
二十名亲卫紧随其后,齐声相和,那声浪不再是先前的个人豪情,而是化作了钢铁般的洪流,带着边关的风沙、战友的血泪、以及视死如归的决绝,悍然席卷了整个英雄楼,冲击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大汉要让四方来贺!”
这不再是文人的诗酒风流与个人情怀的抒发,这是边关将士用血肉、忠魂与无尽牺牲谱写的壮烈悲歌!
那冲天的豪气、那为国捐躯的决绝、那“守土复开疆”的坚定意志、以及那“堂堂大汉要让四方来贺”的磅礴气势与终极理想。
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得所有人头皮发麻,心神摇曳,血液几乎要沸腾起来,却又在那森严的天威与肃杀的军歌面前,被压抑得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只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一曲终了,琴音、歌声、剑意,戛然而止。
全场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还僵在原地,仿佛魂魄都被那最后的歌声带走,抛入了北疆那苍凉而壮阔的战场,久久无法回神。
在这极致的寂静里,汉灵帝刘宏,这位饱受非议的帝王,缓缓地抬起了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击着。
清脆的掌声在寂静的大厅中孤独地回荡,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望着台上持剑而立、目光坚定如铁的凌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其中仿佛有震撼,有追忆,有愧疚,有激赏,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找到某种寄托般的释然。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情绪,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吐出了那句话:
“好……好一个‘堂堂大汉要让四方来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