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台,如此……是否太过冒险?”吴笈孙写完,忍不住轻声问道。
徐世昌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冒险?如今这局面,步步都是险棋。用江荣廷,是险;不用他,任由内斗或日本人得逞,更是万劫不复之险。两害相权,取其轻吧。希望……他这把刀,刀口是对外的。”
吉林巡抚衙门内,朱家宝和孟恩远面面相觑,脸上皆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制台大人这是……”朱家宝气得手指发抖,“他江荣廷明明劫走钦犯,控制要地,怎么到了制台这里,反倒成了奉密令行事,加强边防了?还要我们勿再猜忌?”
孟恩远脸色也是铁青,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狠狠抽了一巴掌。他之前还信誓旦旦要调兵围剿,如今却被申饬为“内斗不休”、“不明大局”。
“制台这是摆明了要保江荣廷啊!”孟恩远咬牙切齿,“说什么奉密令,简直是……指鹿为马!”
朱家宝颓然坐下,苦笑道:“保他又能如何?如今日本人已经在龙井村挂上他们的膏药旗了!延吉十四处日本宪兵所,张福山都快顶不住了!你我手里,还有多少能调去延吉的精兵?制台说得对,此刻若再与江荣廷火并,这吉东,就不用要了,直接送给日本人算了!”
他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制台既然给了台阶,那就顺着下吧。当务之急,是日本人!江荣廷……暂且让他得意几日。”
孟恩远虽然满心不甘,但也知道朱家宝说的是事实。内外交困之下,徐世昌的决断,或许是唯一能暂时维持住局面不崩坏的选择。
两人相视无言,心中都清楚,经此一事,江荣廷在吉东的地位,已然不同往日。徐世昌用一纸命令,不仅化解了一场迫在眉睫的内战,更将江荣廷这股强大的地方势力,暂时绑上了对抗外侮的战车。至于这战车驶向何方,是福是祸,谁又能预料呢?
而此刻的碾子沟,尚未接到这份将彻底改变其命运的命令。山雨欲来风满楼,整个东北的视线,都聚焦在了延吉那片风云激荡的土地上。
舒淇暂居的小院内,灯火通明。院内石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下酒菜,江荣廷与舒淇对坐而饮。酒是碾子沟自酿的烧刀子,入口辛辣,却正合此时心境。
舒淇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目光复杂地看着江荣廷。他虽在此避祸,但外面的风声,江荣廷并未刻意瞒他,自知晓一二。
“荣廷,”舒淇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吉林那边的动静,我都听说了。朱家宝、孟恩远调兵遣将,徐制台那边态度不明……这全是因为我啊。为了我这个戴罪之身,让你陷入如此险境,我……我于心何安?”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决然:“你把我交出去吧。就说是你设计擒获的我,或许还能将功折罪,平息这场风波。我不能看着你辛苦打下的基业,因为我而毁于一旦!”
江荣廷正夹起一筷子菜,闻言,手顿在半空,随即重重将筷子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虎目圆睁,瞪着舒淇:“舒大人!你这是什么话?我江荣廷若是贪生怕死、卖友求荣之辈,当初就不会去劫你!”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把你交出去?且不说我江荣廷做不出这等事。就算我肯,你以为交出去就没事了?他们信吗?只怕是前脚交人,后脚大军就开进宁古塔,来个斩草除根!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看着舒淇还想说什么,江荣廷一摆手,打断他:“你也别想着自己偷偷跑去吉林,我明白告诉你,如今的碾子沟铁桶一般。没有我的手令,别说你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鸟儿,也别想轻易飞出去!安心在这里住着,外面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舒淇望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而脸色微红的汉子,鼻腔一酸,眼眶瞬间湿润了。他何德何能,值得对方如此以性命相托?他举起酒杯,手微微颤抖:“荣廷……我舒淇这辈子,能交下你这个兄弟,值了!这份恩情,我……我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他一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他的心。他放下酒杯,忽然道:“荣廷,我有个不情之请。”
“舒大人请讲。”
“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景恒和景武,你也见过。我想让他们认你做干爹!”舒淇目光恳切,“我知道,我们舒家如今是戴罪之身,怕是高攀了你。但我只希望,他们能跟你学点本事,将来若能有机会,也能为你牵马坠蹬,报答你对我舒家的恩情于万一!”
江荣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摆手,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一丝窘迫:“哎呦!舒大人,这是大好事啊!景恒、景武都是好孩子,我稀罕还来不及!只是……你这太突然了,我这当干爹的,什么东西都没准备,这像什么话!”他搓着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这份纯粹的喜悦冲淡了之前的凝重。
舒淇见他答应,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真心笑容:“要什么准备?有你这句话,比什么金山银山都强!”
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重新斟酒对饮。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当前的局势上。
“朱家宝那边的动作,好像停了好几天了?”舒淇抿着酒,若有所思,“有点反常。”
江荣廷点点头,面色沉静:“嗯,是安静得有点奇怪。按理说,他们不该这么沉默。除非……上面有了新的变故,或者,有更让他们头疼的事情发生了。”
“更头疼的事……”舒淇沉吟着,随即和江荣廷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道:“日本人”
“没错。”江荣廷眼神锐利起来,“延吉那边,日本人在龙井村设了什么‘派出所’,挂了他们的旗子,简直无法无天!”
舒淇一拍桌子,怒道:“倭奴小丑,欺人太甚!当年甲午之痛犹在眼前,如今竟敢直接侵我疆土!”
江荣廷冷哼一声:“这群东洋矮子,向来如此。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捅刀子的勾当没少干。要不是为了从他们手里买那些快枪,我是真不爱搭理他们!”
他言语中对日本人的厌恶毫不掩饰。在他看来,无论是俄国毛子还是日本倭寇,都是觊觎中国土地的恶狼,无非是手段不同而已。
就在两人对日本人的行径愤慨不已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玉堂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他身后还跟着一名风尘仆仆的军官。
“统领!”李玉堂快步上前,低声道:“总督府来人,有紧急军令!”
江荣廷和舒淇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凛。该来的,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