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子门被柳生新左卫门无声地合拢,将福岛正则沉重的叹息与结城秀康离去的脚步声隔绝在外。大广间内骤然一静,唯余炭火盆中偶尔爆起的细微噼啪声,映得羽柴赖陆半边面容明暗不定。
池田利隆垂首肃立,直至门扉完全闭合的轻响落定,方趋前数步,在距赖陆数步之遥处恭敬伏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少年身形尚显单薄,举止间却已带着池田家嫡子应有的沉静。
赖陆并未立刻唤他起身,只闲闲地倚着凭肘,目光落在少年低垂的颈项上。烛光摇曳,勾勒出他过于精致的侧脸——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扇形的浅影,鼻梁高挺如削,一双桃花眼即便不带情绪,也天然漾着三分水色。若非那薄唇总是习惯性地抿着一丝冷峭的弧度,这几乎是一张堪入绘卷的美人面。只是那具藏于淡青色阵羽织下的身躯,异常修长挺直,立于这军帐之中,自有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按殿下吩咐,密令已亲口传予可儿才藏様与尾藤知定様。”利隆的声音清朗而平稳,打破沉寂,“二位家老已领命,言道必严守水堰,凡非我羽柴旗印逼近者,毋论敌我,格杀勿论。此外,水野平八様与木下佐助様所部,亦已依密令悄然进驻水堰要害,以为策应。”
赖陆闻言,薄唇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弧度,似笑非笑:“利隆,你初来军中未久,便委以此等机密重任……心中可曾疑惑,为何是你?”
池田利隆头垂得更低,语气恭谨:“殿下明鉴。父亲大人常言,昔日吉田驿之变,家门倾覆在即,是殿下仗义出手,恩同再造。池田家上下,永志不忘。殿下但有差遣,利隆万死不辞。”他言辞恳切,却巧妙避开了具体细节,显然其父池田辉政对当日断臂、督姬之事,讳莫如深,仅以“恩同再造”笼统概括。
赖陆轻轻“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军配的边缘,那上面刻着五七桐纹。“既是来习兵法,那我且问你……你觉得,我今夜将茶臼山要冲,连同这机动阻击之责,交予‘岩出殿’伊达政宗,此布局如何?”他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在考较。
少年略一沉吟,谨慎答道:“岩出殿用兵老辣,麾下伊达骑铁闻名天下。茶臼山高地俯瞰东南通道,控扼淀川支流,确是要冲。以岩出殿之能驻守,进可驰援各方,退可扼守要道,实为稳妥之策。殿下知人善任,利隆钦佩。”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皆是褒扬。
赖陆却突然打断了他,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我问的不是他能否胜任。我是问,此人……‘可用’否?”
“可用”二字,他咬得极轻,却像一道寒针,瞬间刺破方才看似平和的考较氛围。
池田利隆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伏在地上的手指微微蜷缩。这个问题太过凶险,涉及对一位权重外様的评判,绝非他一个质询之人所能置喙。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沉默,以额触地,不敢妄言。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微响。那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良久,赖陆似乎觉得无趣,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罢了,退下候着吧。”
“嗨!”池田利隆如蒙大赦,再拜行礼,躬身悄然退至门廊外。
几乎在他身影消失的同时,障子门被轻轻拉开一道缝隙,柳生新左卫门闪身而入,复又无声合上门。他快步走近,压低嗓音禀道:“主公,母里友信様有飞鸽传书至。”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言及……伊达様于茶臼山本阵,似乎已频频派出精干哨探,并非指向大阪方向,反而正在……密切监视他们黑田军砦的动向。”
赖陆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直到柳生新左卫门话音落下,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一般,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嗤笑。
而后羽柴中纳言(赖陆)的嗤笑逐渐化作一阵低沉而畅快的笑声,他摇着头,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衬得那双桃花眼愈发幽深。
侍立一旁的柳生新左卫门见状,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胸中所学,趋前一步,躬身谏言道:“主公,臣非妄言。伊达政宗此人,绝非池中之物。昔年人取桥之战,伊达军以寡击众,其麾下勇士鬼庭良直战死沙场,政宗本人亦几度遇险,可谓悍勇;其后摺上原合战,更是一举攻灭名门芦名氏,夺取会津,其用兵堪称胆大冒险,绝非怯懦之辈。如此人物,素有‘早生二十年’之志,焉知他不会效仿当年太阁‘中国大折返’之旧事,伺机而动?茶臼山要害,关乎我军侧翼安危,交付此等雄心勃勃之辈,若其骤然发难,恐……恐有不测之祸。还望主公明察,不可不防。”
他引经据典,将伊达政宗过往的悍勇战绩一一道来,忧惧之情溢于言表。
赖陆的笑声渐渐歇了,他取过案上冷酒,饮了一口,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摇曳的烛火上,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新左卫门,你只知其悍勇,却未见其根骨里的怯懦。人取桥、摺上原?那不过是山中无虎,猴子称王罢了。”
他放下酒盏,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当年小田原征伐,太阁殿下旌旗所指,天下云集响应。北条氏政坐困孤城,覆灭已在眼前。彼时,上杉景胜初领越后,内部御馆之乱余波未平,豪族离心,其境况比之伊达刚刚吞下会津、根基未稳,凶险何止十倍?谦信公在时,越后豪族尚叛服无常,景胜公却能整顿兵马,如期挥师南下,此非仅凭勇力,乃是识大势、知进退。”
“再看佐竹义宣,北条在世时,伊达侵攻不断,佐竹家屡受其迫,处境维艰。若太阁征伐失利,北条兵锋首指便是常陆。可即便如此,义宣仍毅然率军参阵,为何?因为他看得明白,太阁殿下平定佐佐成政之乱,厚赏前田利家,加封百万石,此等气魄,乃是再造秩序之主。跟随这样的强者,纵有风险,前程可期。此乃六分胜算便可搏命的乱世豪赌!”
赖陆的指尖轻轻点着案上地图的关东位置,发出沉闷的响声:“反观伊达政宗,坐拥陆奥精兵,吞并会津,声势正盛。太阁征召,他本可如景胜、义宣一般,倾力以赴,博一个从龙之功,在太阁新秩序中谋一席之地。可他呢?拖沓逡巡,首鼠两端!既不敢如北条那般据城死抗,又舍不得会津新得之利,妄图待价而沽。他若真有与太阁一争高下之心,当时便是最好的机会,要么倾力助北条,要么干脆扯旗自立,可他敢吗?”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鄙夷:“他不敢!他只会算计眼前一城一地的得失,却无放眼天下的魄力。太阁兵临城下,他便乖乖吐出会津,如同挨了鞭子的狗,呜咽着缩回窝里。这等人物,纵有万般悍勇,也不过是守户之犬,心中所念,不过是看家护院的那几石粮草,何曾真有过吞吐天地的野心?”
“所以,”赖陆总结道,目光锐利地看向柳生新左卫门,“我将茶臼山要冲交给他,正是看死了他这份‘精明’。他看得出我军势大,大阪危如累卵,此刻他若异动,便是自取灭亡。他只会牢牢守住我给他的位置,既是为了向我展示他的‘可用’,也是怕一旦有失,承担不起罪责。至于监视黑田军……呵,不过是他惯常的疑神疑鬼,生怕旁人分了他的功劳,或背后捅他一刀罢了。此等器小易盈之辈,可用,却不足为惧。他的每一步,都在算计保全身家,绝无胆量行那‘中国大折返’的险棋。”
柳生新左卫门听完这一番剖析,背后不禁渗出冷汗。他原以为主公是过于托大,未曾想竟是将伊达政宗的脾性骨髓都看得通透。他深深俯首:“主公明鉴万里,是臣愚钝,妄测天机。”
赖陆摆了摆手,意兴阑珊地重新看向地图上大阪的方位,淡淡道:“他不是太阁,我也不是明智光秀。这场围城,他伊达政宗,翻不起浪花。由他去罢,盯紧大阪城内的动静才是正经。”
柳生新左卫门躬身应诺,悄然退至阴影中,帐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映照着赖陆深邃难测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