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英一身家常便服,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眉宇间英气不减,眼神却透着十足的耐心与探究。
她挥退伺候的丫鬟,厢房内只剩下她们祖孙二人。
“婆婆。”
沈慕英声音放得柔和,将一块松软的糕点往前推了推,“您别怕,这里很安全,我是沈弘沈老将军的孙女沈慕英,我祖父曾与魏国有些交情,今日在粥棚,我见您似乎与寻常流民不同。”
听到“魏国公”三字,老妇人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动一下,抓着少年的手更紧些,头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喉咙里发出嗬嗬,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声音,依旧重复着,“不懂贵人说什么,老婆子逃难的。”
沈慕英并不气馁,观察着老妇人每个细微的反应,尤其是那下意识护住少年,以及听到特定词汇时身体瞬间的紧绷。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沈府庭院中覆雪的石灯,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一丝追忆与沉重。
“十多年前,北疆鏖战正酣,魏国公府满门忠烈,血洒疆场,消息传回京城时,举国哀恸。”
她顿了顿,余光留意着炕上的身影,“我曾听祖父醉酒后提过只言片语,说魏国公麾下有一支影子般的护卫,不录名册,不显人前,却个个是以一当百的死士,忠诚不二,国公府出事后,这些人也大多不知所踪。”
老妇人的呼吸停滞一瞬,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掐进少年手背的皮肉里。
少年吃痛,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抬起漆黑的眼睛,飞快地瞥沈慕英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与年龄不符的警惕与极深的悲恸。
沈慕英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老妇人,“婆婆,您手腕内侧的旧疤,我曾在我祖父一位故交遗物上见过类似的纹样,虽然模糊,但大致轮廓,我还记得。”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老妇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那光芒锐利,痛苦,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
她张张嘴,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却依旧没有发出清晰的字音,只是死死地盯着沈慕英,仿佛要在她脸上确认什么。
妇人紧紧攥着孙儿的手,枯瘦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浑浊的眼睛在沈慕英脸上逡巡,仿佛要在那英气坦荡的眉眼间,找寻一丝过往记忆的印证,或是一处足以令她粉身碎骨的陷阱。
厢房里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衬得这一方天地格外寂静,静得能听见祖孙二人压抑的呼吸,以及少年胸膛里那颗过于沉重的心脏。
良久,老妇人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嘶哑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几乎难以辨认的北地口音,“年纪大了,什么都不记得,多谢姑娘收留。”
厢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沈慕英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任由那沉甸甸的寂静蔓延。
她能感觉到,炕沿上看似衰朽的老妇人,体内正进行着何等激烈的天人交战。
那浑浊眼底偶尔掠过的锐光,绝非寻常农妇能有。
终于,老妇人松开紧攥着孙儿的手,动作迟缓,深深弯下佝偻的脊背,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
她身旁的少年见状,也跟着跪下,动作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利落。
沈慕英没有再追问,连忙上前扶起,“婆婆,你们在这里住着就是,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
说罢,便转身离开。
书房内。
“祖父,我们该怎么办?”
沈慕英忧心忡忡,“那婆婆无论我怎么说都不开口,我也不敢逼得太紧,只能让二人先住下。”
“现在京城动荡,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火烧身。”
沈弘指尖敲击着桌面,眼神沉静,那是历经生死后的决断,“魏国公的遗孤和旧部现身,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也是投向他的一把钥匙,关键在于,如何识别此二人的身份,如何告知靖王,又不将我沈家彻底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北疆舆图前,指尖划过那道曾由魏国公镇守的防线。
“当年之事,疑点重重,我并非没有怀疑,只是彼时新帝登基,大局已定,为保全沈家上下,也为北疆稳定,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沈弘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今,旧人重现,靖王蛰伏多年,羽翼渐丰,京城局势波谲云诡,或许,真相大白的一天,真的不远了。”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慕英,你做得对,先将人护住,此事,目前仅限于你我祖孙二人知晓,加强对那个院落的守卫,暗中观察,看看是否有其他异动,至于靖王那边……”
“先不急,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也要看看,靖王那边对这位旧人的出现,会作何反应,周伯既然认出标识,靖王府此刻,想必也已暗潮汹涌。”
沈弘深知,走错一步,便会踏上魏国公的老路。
沈慕英点点头,可一想到影身负重伤,还要寻找那祖孙二人的踪迹,心便猛的一窒。
…………
永王府。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雪前的死寂。
书房内,上好的官窑瓷盏碎片迸溅一地,犹带余温的茶汤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肆意横流,映照出胡长史那张惨白如纸,抖若筛糠的脸。
楚祁钰背对着他,负手立于窗前,身上象征着亲王尊贵的绛紫色常服,此刻却仿佛裹着一层寒冰。
他并未回头,声音也听不出太大起伏,却字字带着剐骨的冷意,“本王让你去体察民情,协理赈务,你就是这么替本王长脸的?”
胡长史“扑通”一声重重跪倒,额头狠磕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是下官愚蠢,下官只是想震慑那些刁民,维持秩序,绝无给王爷抹黑之意啊,那沈慕英仗着沈家军功,嚣张跋扈,当众鞭打下官,分明是没把王爷您放在眼里!”
“闭嘴!”
楚祁钰骤然转身,阳光从身后射入,逆光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眸锐利如刀,瞬间刺得胡长史噤若寒蝉,“没把本王放在眼里?本王看你才是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沈家是什么门第?沈弘是什么人?那是先帝都要礼让三分的国之柱石!”
“沈慕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代表沈家在城外施粥抚民,你倒好,跑去她面前耍威风,殴打老弱,口出狂言,还被当众抽了嘴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