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荣爵之缚
济南城的冬日，因曹化淳与张世泽的到来，仿佛被投入一块巨石的深潭，表面涟漪微泛，内里却激流暗涌，寒意更甚。
那面沉甸甸、镌刻着朱砂诰命的丹书铁券，被秦渊供奉于总兵府正堂，明黄绸缎覆盖，香火不绝。它像一道璀璨的光环，又似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忠勇勋臣”的名号牢牢焊在秦渊身上，也将他与那个远在金陵、内部倾轧不休的朝廷，以一种更加微妙复杂的方式捆绑在一起。
曹化淳并未入住驿馆，而是直接征用了原属于韩赞周的那处院落，美其名曰“便于协理军务，体察边情”。他带来的随从不多，但个个眼神锐利，行事低调而高效，如同蛛网般悄然渗入济南城的各个角落，尤其是与钱粮、军械、人事相关的环节。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终日里一副慈眉善目、与世无争的模样，不是在府中品茗听曲，便是由吕大器陪同，轻车简从地巡视城防、探访民情，偶尔还会召见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地方耆老、低级官吏，闲话家常。
他从不主动干涉秦渊的军令，对苏墨加快“靖北盟”整合的步伐也视若无睹，甚至对黄得功、李过等将领依旧保有善意。然而，他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无时无刻的提醒与威慑。每一次看似随意的巡视，每一句温和的询问，都可能是在评估，在衡量，在寻找那条看不见的、朝廷所能容忍的底线。
秦渊对此心知肚明。他依旧如常处理军务，督导防务，与苏墨筹划“靖北盟”的架构与章程。面对曹化淳，他执礼甚恭，有问必答，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失封疆大吏的威严，又给足了这位内相面子。但他核心的权力圈子，却收得更紧，所有关键决策，皆出自总兵府内堂，由最核心的几人议定。
这一日，秦渊正在校场检验新改进的“霹雳火鸦箭”。这种结合了军中火箭与苏墨提供的江南工匠技艺的武器，射程更远，爆裂威力更强，对密集骑兵阵型有奇效。士卒们操作娴熟，呼啸而出的火箭拖着黑烟，精准命中数百步外的草人靶阵，燃起熊熊烈火。
简心站在一旁，裹着秦渊特意为她寻来的白狐裘，捧着手炉，看得目不转睛。她的伤势已近痊愈，脸颊恢复了往日的红润，只是眼神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对那日伏击的余悸，以及对当前诡谲局势的隐忧。她轻轻碰了碰身旁秦渊的手臂，低声道：“曹公公今日也来了，在那边看了有一会儿了。”
秦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校场边缘的望楼阴影下，曹化淳在两名小太监的陪同下，正笑眯眯地看着场中演练，见秦渊望来，还微微颔首致意。
“无妨，让他看。”秦渊语气平静，收回目光，对负责火器营的将领吩咐道：“加紧操练，熟悉各种天气下的发射要领，尤其是夜间和风雪天。箭矢储备也要跟上。”
“末将明白！”
演练结束，秦渊正欲离开，曹化淳却主动走了过来，脸上依旧是那副和煦的笑容：“秦将军治军有方，器械精良，将士用命，杂家看了，心中甚是欣慰。有此强军，北疆可安，皇上也可放心了。”
“公公过奖，保境安民，分内之事。”秦渊拱手回应。
曹化淳踱步走近那些发射完毕的火箭架，看似随意地抚摸着冰冷的金属支架，感叹道：“真是巧夺天工。听闻这些利器，多有江南工匠之力？苏先生交友广阔，人脉通天，实乃将军之福啊。”
他话语轻柔，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向了苏墨及其背后的“青云阁”。
秦渊面色不变，淡然道：“抗清大业，需聚天下之力。苏兄殚精竭虑，联络四方志士，于军械粮饷助力良多，秦某感佩于心。”
“呵呵，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曹化淳笑着点头，不再深究，话锋一转，“不过，如此利器，制造所费想必不赀吧？如今朝廷度支艰难，北地诸镇皆仰赖江南漕运，这钱粮核销之事，虽因韩赞周那个狗才耽搁了，但终究还是要走的章程。将军还需督促下面的人，尽快将账目厘清，也好让户部、兵部的老爷们安心，后续的拨付才能顺畅不是？”
他旧事重提，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丹书铁券换来的是不追究韩赞周被软禁之事，但朝廷收回财权的意图，并未改变。
秦渊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些许为难：“公公明鉴，战时诸多开支，确实难以一一备载。尤其是一些民间义捐、江湖同道相助之物资，更无票据可言。若强要核销，恐生窒碍，反误了抗虏正事。”
曹化淳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呵呵笑道：“理解，理解。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嘛。这样，将军可先命人将能说清来源去向的大项列出，那些实在无法入账的……呵呵，杂家届时或可从中斡旋一二，总要体谅边镇的难处。”
他这是在暗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前提是秦渊必须表现出“配合”的态度，将大部分权力置于他的“监督”之下。
“有劳公公费心。”秦渊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冲破风雪，直驰校场，马上骑士翻身落马，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插着三根羽毛的军报，声音急促：“启禀将军！紧急军情！东昌府急报，清军正白旗一部约万人，由贝勒岳托率领，已突破我军前沿哨卡，兵锋直指聊城！聊城守将请求紧急支援！”
东昌府位于济南西侧，聊城若失，清军便可沿运河南下，威胁济南侧翼，甚至切断与南方的联系！
气氛瞬间紧绷！
秦渊接过军报，迅速扫过，眼神锐利起来。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曹化淳。
曹化淳脸上笑容不变，慢悠悠地道：“军情紧急，将军自当决断。杂家不通军事，就不在此指手画脚了。”说罢，带着小太监转身离去，仿佛真的只是个旁观者。
但他离去的背影，却让秦渊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军情来得如此巧合，正好在他与曹化淳谈及钱粮核销之时？是清廷真的发动了进攻，还是有人想借此机会，看看他秦渊如何调兵遣将，消耗他的实力，甚至……制造新的矛盾？
“回府！”秦渊不再犹豫，沉声下令。
总兵府内，气氛凝重。诸将齐聚，看着悬挂的巨幅山东舆图，目光聚焦在东昌府位置。
“岳托是努尔哈赤之孙，骁勇善战，其所率正白旗更是清军精锐。”黄得功指着地图，独眼中凶光闪烁，“聊城城墙不算坚固，守军仅三千，恐难久守。必须立刻派兵增援！”
李过接口道：“末将愿率本部兵马前往！”
刘体纯、樊刚也纷纷请战。
苏墨却摇着羽扇，沉吟道：“增援是必然。但需防调虎离山。清军此番动作，是试探，还是主攻？多尔衮主力现在何处？若是佯攻聊城，诱使我军分兵，其主力却趁机直扑济南，如何应对？”
秦渊站在地图前，目光深邃。他体内混沌内力自然流转，灵台一片清明，脑海中飞速推演着各种可能。曹化淳那看似置身事外的态度，南京朝廷暧昧不明的立场，江北英国公张世泽那五万京营的按兵不动……所有这些，都像是沉重的砝码，压在天平的一端。
“聊城必须救，但不能被牵着鼻子走。”秦渊终于开口，声音斩钉截铁，“黄得功将军！”
“末将在！”
“命你率本部八千精锐，并调拨两千新练火器营，即刻出发，驰援聊城！你的任务，是依托聊城消耗敌军，稳守待援，必要时可放弃外围，退守城垣，绝不可浪战！”
“得令！”黄得功抱拳领命。
“李过将军，刘体纯将军！”
“在！”
“你二人各率本部兵马，分别加强济南西、北两翼防务，多派斥候，严密监视清军主力动向！”
“是！”
“樊刚！”
“属下在！”
“你的人马，作为预备队，随时听候调遣！同时，加派暗哨，盯紧城内，尤其是驿馆周边，防止有人趁乱生事！”
“明白！”
一条条命令清晰下达，众人领命而去，大堂内只剩下秦渊与苏墨。
苏墨走到秦渊身边，低声道：“曹化淳那边……”
“他乐见其成。”秦渊冷冷道，“清军来攻，正好验证我军的实力与忠诚，也让他有更多理由‘协理’军务。若胜，是朝廷用人得当，丹书铁券赏赐有功；若败……他便可借题发挥。”
“还有一事，”苏墨声音更低，“玉罗刹那边，又传了一次讯息，语焉不详，只说她查到清廷似乎在鲁西一带，寻找一处与‘玄阴戮神道’渊源极深的古祭坛，可能与召唤某种‘远古之力’有关。”
秦渊心头一震。古祭坛？远古之力？联想到玉罗刹之前关于他身世与两种功法的推测，以及体内那股越发难以捉摸的混沌内力，他隐隐感觉到，一场超越寻常战争范畴的风暴，正在暗处凝聚。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和又开始飘落的雪花。丹书铁券的荣光之下，是来自朝廷无处不在的束缚，是清军步步紧逼的刀锋，还有那隐藏在历史迷雾与自身血脉中的未知宿命。
这“荣爵之缚”，比刀剑更加难以挣脱。
【下章预告】
黄得功驰援聊城，初战告捷，却陷入岳托围城打援的陷阱！济南西线骤然吃紧，秦渊手中兵力捉襟见肘。曹化淳以“协调后方”为名，试图插手济南防务指挥，与李过产生激烈冲突！江辰监察堂利剑再出，竟在曹化淳随从中查出与清廷暗通款曲之内奸！玉罗刹深夜再访，带来关于鲁西古祭坛的确切线索，那“远古之力”的真相令人震惊，竟与秦渊体内混沌内力产生强烈共鸣！与此同时，江北英国公张世泽终于有所动作，却非西进援手，而是沿运河布防，其意莫测！第二百四十七章《苏墨三策》，看智计超群的苏墨，将如何在这危如累卵、内外交困的绝境中，献上力挽狂澜的上中下三策！秦渊又将作出何等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