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八年·春末·贵山城行宫:
贵山城的春日,似乎总比长安来得更晚一些。宫墙外的柳枝方才抽出嫩芽,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绿意,仿佛也感知到了宫中那股不同寻常的凝重气氛。
一份来自遥远西方的密报,由绣衣卫安插在西行商队中的核心线人,历经旬月辗转,终于送到了皇帝刘据的案头。这并非通过官方驿道的急报,而是通过更隐秘、也更缓慢的民间渠道传递,但其内容所带来的冲击,却远比任何一份前线捷报或灾情奏疏都要猛烈。
刘据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中拆开了那份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羊皮纸密信。当他的目光扫过那寥寥数行文字时,眉头骤然锁紧,指尖甚至无意识地用力,几乎将柔软的羊皮纸捻破。
信中的情报清晰而骇人:持续数年之久的匈奴-贵霜帝国边境冲突,已于近期正式结束。 双方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和解。
而和解的条件,让刘据的心猛地一沉。
并非两败俱伤后的无奈停战,也非一方彻底压服另一方的城下之盟。结果是——尚未达到其国力鼎盛时期的贵霜帝国,主动退让了半步。
他们让出了原本被大月氏人(贵霜主体民族)占据的阙海(咸海)南部沿岸的丰美草场以及阿姆河中下游流域的部分膏腴之地,将这些战略要地拱手让予了南下的匈奴。
作为回报或是默契,匈奴的主力骑兵似乎调整了战略方向,将目光和劫掠的矛头,更多地指向了更西方的安息帝国(帕提亚帝国)。
“……竟然…这么快…”刘据放下密报,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西域及中亚地图前,手指准确地按在了阙海和阿姆河的位置上。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其中有对匈奴这个老对手的“赞叹”,更有一种深切的忧虑。
“不愧是匈奴…”他低声自语,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佩服,“其首领的决断和韧性,确实超乎常人。”
他原本预估,匈奴与贵霜的纠缠至少还能持续三五年年,足以让汉朝彻底消化西海,稳固西域。
却没想到,匈奴如此之快地就从与汉朝、与乌孙、以及与贵霜的连番恶战中恢复过来,并且极其敏锐地意识到了真正的威胁来源,果断调整了战略。
但这份“赞叹”很快被更沉重的担忧所淹没。
贵霜帝国,为何如此“顺从”地退让?
这绝非一个区域性强国的正常反应。按照线报,此时的贵霜虽未达巅峰,但也绝非软弱可欺之辈。他们能在四面强敌环伺的中亚崛起,吞并大夏,压制旁遮普,其国力、军力和统治者的智慧,绝不容小觑。
他们主动让出阙海南部和阿姆河流域,这背后隐藏的意图,让刘据感到不安。这绝非简单的“怂了”或“被打怕了”。
可能性一:祸水西引。贵霜或许是有意为之,通过让出部分利益,满足匈奴的胃口,同时将匈奴这股强大的破坏性力量,导向西面的世仇安息帝国。让匈奴去和安息死磕,贵霜则可坐山观虎斗,趁机巩固内部,发展经济军事实力。若真如此,贵霜统治者的战略眼光和忍耐力,堪称可怕。
可能性二:战略性收缩,集中力量。贵霜可能判断,同时与匈奴和东方的汉朝为敌压力过大。与其在两线消耗,不如暂时稳住一方,从而能够集中全力,应对他们认为更直接、更危险的威胁——那就是刚刚平定西羌、兵锋正盛、且还在不断向西域增兵的大汉帝国。如果这样,说明贵霜已经将汉朝视为头号大敌。
可能性三:更深的阴谋?或许贵霜与匈奴之间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协议?暂时休战,甚至…未来可能联手?
无论是哪种可能,对汉朝而言,都绝非好消息。
刘据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依仗的“上帝视角”——对历史大致走向的预知——在此刻变得模糊而无力。他原本熟知的历史线,因为他的到来和汉朝的强势西进,已经被搅动得面目全非。匈奴没有如原本历史那样逐渐衰落西迁混战,反而似乎在中亚找到了新的生存方式;贵霜的反应也完全超出了教科书式的记载。
眼前的局面,变成了一场全新的、复杂至极的战略博弈。两个同样精明、同样强悍的对手,在广袤的中亚棋盘上落子,而汉朝,已然成为他们共同忌惮并需要应对的“变量”。
下一步,该怎么走?
继续向西施加压力?可能会迫使贵霜和匈奴更快地联合。
暂缓步伐,巩固现有成果?可能会给予贵霜宝贵的喘息和发展时间,让其未来更难对付。
分化拉拢?又能拉拢谁?匈奴是世仇,积怨太深;贵霜与自己并无旧谊,且同样野心勃勃。
各种念头在刘据脑海中飞速旋转、碰撞,却难以形成一个清晰可靠的战略。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一种迷茫和巨大的不确定性。皇帝的权威和帝国的铁骑,在面对如此复杂的地缘政治谜局时,似乎也有些无处着力。
他久久地伫立在地图前,目光反复在“匈奴”、“贵霜”、“安息”以及“大汉西域”这几个板块之间巡弋。西方的局势,如同一团刚刚凝聚的雷云,看似平静,却蕴藏着难以预测的风暴。
“传令…”良久,刘据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让绣衣卫,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查明贵霜王庭和匈奴单于庭的真实意图!任何蛛丝马迹,立即报朕!”
他能做的,首先是获取更多、更准确的信息。在这场帝国级的博弈中,一步踏错,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曾经的上帝视角已然失效,如今的他,必须像一个真正的古代帝王一样,依靠有限的情报、自身的判断以及…几分运气,来为帝国的未来做出抉择。贵山城的春日,似乎也因此蒙上了一层深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