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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的秋晨,寒意来得比往年更早。

寅时三刻(凌晨四点),柳园口北岸的滩头阵地上,孙铭用冰冷的河水狠狠抹了把脸,刺痛感让他因失血和疲惫而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东方天际还是一片沉重的铅灰色,但对岸清军营地星星点点的火光,以及更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和金属碰撞声,都预示着新一天的厮杀即将开始。

“都醒醒!检查火铳!装填弹药!”嘶哑的吆喝沿着胸墙传递。士兵们从简陋的掩体里爬起来,活动着冻得发僵的手脚,沉默地执行命令。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血腥和人体排泄物的混合气味,但没人皱眉——三天三夜的血战,已经让嗅觉麻木了。

李本深提着刀巡视过来,铠甲上凝着暗红色的血痂。“孙老弟,还能撑多久?”他压低声音问,目光扫过阵地上明显稀疏了许多的队列。四千人打到现在,能站着的不足两千五,其中带伤的占了七八成。

孙铭咧了咧嘴,牵动脸上的伤疤:“金帅那边没消息之前,死光了也得撑着。”他顿了顿,“你说,马庄那边……成了吗?”

“鸽信没来,就是最好的消息。”李本深望向西北方向,那里被低垂的晨雾笼罩,什么也看不清。“岳乐这老贼,今天怕是还要来硬的。斥候说,他连夜从怀庆又调来了两个牛录的骑兵,还运上来五门新炮。”

正说着,北方清军营地忽然鼓号齐鸣!沉闷的牛皮大鼓和尖锐的海螺号声撕破了清晨的寂静。紧接着,大地开始微微震动——那是大队骑兵开始集结、缓步推进的前兆。

“妈的,连喘口气的工夫都不给!”孙铭骂了一句,抓起靠在胸墙上的燧发铳,“准备接战!”

然而,预想中的骑兵冲锋并未立刻到来。清军阵中推出了十余门火炮,在距离胸墙约四百步的地方开始架设。这个距离,北岸守军的轻炮很难有效还击,而清军的重炮却能从容轰击浮桥和阵地。

“狗娘养的,学精了!”李本深咬牙。岳乐这是要用最小的代价,慢慢磨死他们。

第一发试射的炮弹呼啸着掠过阵地上空,落入后方河中,激起高大的水柱。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炮击开始变得有节奏。大部分炮弹都瞄准了浮桥中段和南岸桥头,显然清军判断北岸守军已是强弩之末,首要目标是切断其退路和补给。

浮桥在爆炸掀起的水柱和浪涛中剧烈摇晃。桥面上,一队正在南撤的伤员和几个医护辅兵被近失弹的冲击波掀翻,惨叫着落水,很快被浑浊的急流吞没。

“不能让他们这么轰下去!”孙铭眼睛红了。浮桥一旦被毁,北岸这两千多人就是死路一条。

“你想干什么?”李本深一把按住他。

“我带还能动的弟兄们,冲一次他们的炮阵!”孙铭盯着那一片不断喷吐火光的清军炮兵阵地,“能毁几门是几门,至少让他们乱一阵!”

这是自杀式的冲锋。四百步的开阔地,在敌军火炮和骑兵的威胁下冲过去,能活着到达炮阵前的恐怕十不存一。

李本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松开了手,只是重重拍了拍孙铭的肩膀:“我让所有火炮和火铳全力掩护你。”

没有豪言壮语。孙铭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血渍染红的牙。他转身,对身边聚集起来的约三百名伤痕累累却眼神决绝的士兵吼道:“不怕死的,跟老子去崩掉虏酋几颗牙!让岳乐老儿知道,咱们振明军的汉子,宁可死在冲锋的路上,也不跪在等死的坑里!”

“杀!”

三百人爆发出不似残兵的怒吼。胸墙缺口打开,这群浑身血污、甲胄不全的战士,如同扑火的飞蛾,向着北方那一片死亡火焰冲去。

清军显然没料到守军还敢主动出击,炮击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但岳乐反应极快,令旗挥动,两个牛录的骑兵从侧翼开始加速,准备截杀这支孤军。

就在此时——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从西北方向传来!那不是清军红衣大炮沉闷的轰鸣,而是更清脆、更密集的连响!紧接着,西北方的天际,腾起大片的烟尘,隐隐有喊杀声随风飘来。

岳乐猛地从帅椅上站起,抓起千里镜望向西北。镜头里,马庄方向原本平静的河岸线后,赫然出现了大队人马的身影,黑色的旗帜在晨风中展开,上面斗大的“振明”二字刺目惊心!更远处,黄河水面上,一座陌生的浮桥轮廓正在晨雾中显现!

“马庄……他们从马庄过来了?!”岳乐身边的梅勒章京失声惊呼。

“中计了!”岳乐脸色瞬间铁青。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柳园口吸引,所有的兵力都压在正面,却万万没想到,振明军竟然在上游悄无声息地又架起一座桥,而且主力已经渡河!

“快!调镶蓝旗的两个甲喇,去堵住马庄方向!不能让金声桓抄了后路!”岳乐厉声下令,声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马庄距离他的帅帐所在地不过二十里,骑兵半个时辰就能到!一旦后路被截,前线大军立刻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

清军的阵脚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混乱。正准备截杀孙铭的骑兵被紧急调往西北,炮兵也接到了调整射向的命令。攻势为之一滞。

孙铭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虏酋乱啦!杀过去!”他狂吼着,率领三百死士,如同尖刀般插入清军炮兵阵地侧翼!燧发铳近距离齐射,长矛突刺,刀斧劈砍!猝不及防的炮手和护兵被杀得人仰马翻,三门火炮的炮架被砍断,火药桶被点燃,爆起冲天的火光和浓烟!

柳园口北岸,李本深看到敌军阵后大乱,西北方烟尘蔽日,知道金声桓的主力到了!

“全线反击!接应孙将军!”他拔出战刀,率先跃出胸墙。身后,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兵,爆发出绝境逢生的怒吼,如同溃堤的洪水,涌向已然动摇的清军前线。

岳乐坐在马上,看着西北方越来越近的黑色潮水,看着正面崩溃的战线,看着炮兵阵地上冲天的火光,握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完了。柳园口守军是饵,马庄才是真正的杀招。双桥竞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好一个林慕义!好一个振明军!

“大帅!快走!镶蓝旗挡不住多久!”亲兵统领急声道。

岳乐死死盯着战场,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撤。”

鸣金声凄厉地响起。清军如同退潮般向北溃退,丢下火炮、辎重和无数尸体。孙铭浑身是血,拄着一杆夺来的清军长矛,看着溃逃的敌军,想放声大笑,却只是喷出一口血沫,缓缓坐倒在地。

与此同时,马庄方向。

金声桓跨坐在战马上,立于刚刚完全渡河的振明军主力阵前。两万精锐,携带二十门重炮,已经全部通过那座由赵铁柱亲手打造的“板式舟桥”,在河北岸完成了集结。斥候飞马来报:岳乐已从柳园口前线撤退,正仓皇向怀庆府方向退却,但其派出的镶蓝旗骑兵约两千人,正向我军侧翼迂回,意图迟滞我军追击。

“想跑?”金声桓冷笑,“传令:前军三个营,轻装急进,直插张秋镇,切断岳乐退往山东的道路!中军主力,随我向东北,追击岳乐本部!后军一个营,守住马庄桥头,并派兵接应柳园口孙铭、李本深部!”

“另,快马报与王爷:双桥破敌,岳乐已溃,我军正乘胜追击!”

战马嘶鸣,旌旗指北。积蓄了数日的力量,如同开闸的洪水,向着北方辽阔的原野倾泻而去。

武昌,摄政王府。

林慕义几乎同时收到了金声桓的捷报和王五关于南京使团的最新密报。

捷报只有八个字:“双桥破敌,岳乐已溃。”但背后是三天三夜的血战,是无数将士的牺牲,是赵铁柱和工匠们在泥水中的坚持,更是战略欺骗与雷霆一击的完美结合。

而南京使团的密报则复杂得多。使团正使,那位钱谦益的门生,在接风宴上言辞恳切,大谈“同舟共济”“共御外侮”,奉上的礼单也极为丰厚。但副使,阮大铖的侄儿,却在私下场合暗示,若能得林慕义“鼎力支持”,南京朝廷愿以“王爵”相酬,并“划江而治,永为盟好”。

“王爵?划江而治?”林慕义放下密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马士英、阮大铖之流,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打这种割据自保、甚至引狼入室(暗示与清妥协)的算盘。他们根本不明白,或者说拒绝明白,这场战争关乎的是文明的存续,不是一家一姓的权位。

“王爷,如何回复?”王五低声问。

“告诉正使:金银绢帛,本王代北伐将士收下,铭感南京‘犒军’之意。至于‘王爵’与‘划江’之议……”林慕义顿了顿,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胡虏未灭,何以为家?江山一统,乃亿兆生民之望,非一人可私相授受。请使节转告马阁老、阮大铖:若真有心抗虏,便请整肃朝纲,稳固江淮,勿使史阁部独木难支。待神京光复之日,天下自有公论。”

这是最彻底的拒绝,也是最正大的阳谋。收下实惠,堵住悠悠之口;拒绝空头名位,彰显天下为公;将难题抛回给南京,逼他们做出选择——是真正抗虏,还是继续醉生梦死、自绝于天下人心。

“郑芝龙那边呢?”林慕义问起另一件事。

“十二个弗朗基炮匠已安置在军械监别院,赵铁柱的人正在接触。初步看,确有真才实学,尤擅铸炮之法和炮台构筑。其中一人还能说些许福建官话。”王五禀报,“郑家船主再次暗示,若王爷需要,他们可派船队北上至登莱,甚至直达天津卫海口,运送兵员粮草。”

海路奇袭……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在林慕义脑中。眼下黄河战局已破,岳乐溃败,北伐军主力即将深入河北平原。若能有一支偏师从海上直插天津,威胁北京侧后,甚至切断清廷从辽东获取补给的通道,其战略价值不可估量。但风险同样巨大:海运的不可控、登陆作战的困难、与陆上主力的协同……以及,郑芝龙是否可信?

“告诉郑家船主:炮匠之情,本王领受,必有厚报。海路之事,关系重大,需详加筹划。请郑帅稍待些时日,待河北战局明朗,本王自会遣专使赴闽,共商大计。”林慕义给出了一个开放而谨慎的回应。既要稳住郑芝龙,又不能过早依赖或受制于他。

处理完这些,林慕义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他的手指从柳园口、马庄划过,向北越过标注着“怀庆”“卫辉”的城池,最终落在“北京”二字上。

双桥竞渡,已破一关。岳乐溃败,黄河天险自此名存实亡。北伐的大门,已经轰然洞开。

接下来,便是真正的平原决战,便是直捣黄龙!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北方原野上,铁骑奔腾、万炮齐鸣的声音。那将是这个古老文明,向着黑暗发出的最后、也是最响亮的一次反击。

燎原之火,已过黄河。

下一步,便是烧尽燕云,重照神州。

窗外,秋阳高升,万里无云。是一个适合大军挺进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