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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定府城墙的轮廓,在九月末的晨雾中显得格外厚重苍黑。

这座控扼太行八陉之井陉、北通京师、南达中原的冀中雄城,自战国始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此刻,城头遍插蓝底金龙旗,垛口后隐隐可见红衣大炮粗壮的炮管和守军闪动的顶盔。城东南的滹沱河秋水苍茫,河面浮桥早已被尽数焚毁,只余几根焦黑的木桩孤零零戳在浑浊的水流中。

金声桓将中军大帐设在真定城南五里处一座废弃的龙王庙里。庙宇早已残破,泥塑龙王像半边身子塌落,露出里面朽烂的稻草和木架,但殿宇高阔,足以悬挂大幅舆图,容纳将领议事。

“城防坚固。”金声桓用马鞭杆点着沙盘上真定城的模型,语气平静无波,“多尔衮显然是下了死令。守将是正蓝旗固山额真叶臣,老奴时代就跟着打仗的宿将。城内除叶臣本部五千满洲兵,还有从保定、河间抽调的汉军旗七千,临时征发的民壮估计不下两万。粮草军械充足,据细作报,城中存粮可支半年,火药足备,炮位百二十处,半数以上是红衣大炮。”

帐中诸将面色凝重。真定不比怀庆、顺德,这是清廷经营多年的重镇,守军战力、数量、意志都非前几城可比。强行攻坚,伤亡必然惨重。

“岳乐残部现在何处?”孙铭问道。他臂上的伤未愈,只用布带吊着,脸上被火药熏黑的痕迹还没洗净。

“退到定州(今定县)一带,收拢溃兵,约还有万余人马,但士气低落,器械不全,短期内无力反扑。”王五接口道,他昨夜刚从前线赶回,“真正麻烦的是北边——阿济格的前锋骑兵,已过保定府,最迟三日内必抵真定。斥候探得,来的是正白旗和镶白旗精锐,约八千骑,全是轻装疾进。”

这意味着,振明军必须在三日内,要么攻克真定,要么在野战中击溃阿济格援军,否则将陷入城下坚兵、身后援敌的两面夹击。

“不能硬打城墙。”金声桓直起身,目光扫过众将,“叶臣是老将,守城有法度。我军虽有利器,但重炮长途转运不易,数量也不足轰塌如此坚城。强攻徒耗精锐。”

“大将军的意思是……”李本深若有所思。

“围点打援。”金声桓斩钉截铁,“真定要围,而且要围得像模像样,逼叶臣求援,也逼阿济格来救。但我们真正的主力,不放在城墙下,而是要……”他的马鞭杆从真定城模型上移开,重重点在沙盘东北方向,距离真定约三十里的一片丘陵与河流交错的区域,“放在这里——新乐县滹沱河湾!阿济格从保定向真定急进,此乃必经之路!此地地势起伏,河湾曲折,不利于骑兵大规模展开,却便于我军设伏,发挥火器之长!”

帐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这是大胆的冒险——分兵!以部分兵力佯攻真定,牵制叶臣;主力则前出设伏,迎击阿济格。若阿济格不来,或叶臣识破计策出城夹击,伏兵都可能陷入被动。

“叶臣会出城吗?”孙铭皱眉。

“所以要打得狠,打得真。”金声桓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围城部队,不能只是做样子。要用火炮昼夜轰击,用土工作业逼近城墙,做出不惜代价强攻的架势。尤其……”他看向刚刚从武昌军械监快马赶来的赵铁柱,“铁柱,你带来的新‘家伙’,能派上用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一直蹲在角落里、浑身尘土的赵铁柱身上。他默默起身,走到沙盘旁,从随身的皮囊里掏出两个用油布包裹的物事,小心放在案上。打开油布,里面是两枚浑圆的铁球,比寻常实心炮弹略小,表面有预制裂纹般的沟槽,一端有个突出的木质引信管。

“这是……开花弹?”李本深凑近细看。

赵铁柱点点头,瓮声道:“按那几个弗朗基匠人的法子改的。铁壳子预制了裂痕,里面填了细火药和三百颗三钱重的铅子。用抛射炮(臼炮)或大口径短管炮打出去,落地……或者最好是在空中,引信燃尽,就能炸开。”他指了指引信管,“这里面的缓燃药捻子,长短可以调节,控制爆炸时机。不过……还不算太稳,十发里总有一两发是哑的,还有一两发可能炮膛里就炸。”

帐中一片寂静。能爆炸、散射铅子的炮弹!这东西若真能用,对城头守军和密集阵列的步兵骑兵,将是毁灭性的打击。但哑火和早炸的风险同样可怕——炸了自己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试过了吗?”金声桓沉声问。

“试过三十发。十八发成了,六发哑火,三发早炸,还有三发炸晚了。”赵铁柱实话实说,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成了的那十八发,三十步内,能放倒一片草人。”

“够了。”金声桓深吸一口气,“就用它轰城!不必多,每日选两个时辰,集中所有能打曲射的臼炮和短管炮,用开花弹轰击真定城头!不要吝啬弹药,要的就是声势,要的就是让叶臣觉得我们疯了,要不计代价砸开城墙!铁柱,你亲自带人操炮,尽量把哑火和早炸压下去。”

“得令。”赵铁柱简短应道,小心翼翼地将两枚炮弹重新包好。

“孙铭。”金声桓转向伤将。

“末将在!”

“围城之事,交给你。我给你八千兵,一半火铳手,一半步卒,加上全部工兵和所有臼炮、短管炮。记住,你的任务不是破城,是让叶臣觉得我们要破城!是让他心惊胆战,不停地向阿济格告急!”

孙铭独臂抱拳,眼中燃起火焰:“大将军放心!末将就是剩下一只手,也要把真定城搅得天翻地覆!”

“李本深。”

“末将在!”

“你率五千精锐,多为长枪刀牌,伏于真定城西十里外的小槐树林。若叶臣真敢出城袭击孙铭后路,你便截断其归途,与孙铭前后夹击!记住,以击溃、驱赶为主,不必恋战,逼他回城即可。”

“得令!”

金声桓最后看向王五:“王总管,伏击阿济格的主力,我亲自统领。所有燧发铳营、骑兵营、野战炮队,尽数随我移往新乐河湾。滹沱河两岸地形、阿济格确切行军路线、可能的分兵动向,就全赖你的夜不收和细作了。”

王五阴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大将军放心,阿济格走哪条路,什么时候埋锅造饭,奴才保证比他自己还清楚。”

军议结束,诸将领命而去。龙王庙内只剩下金声桓一人。他走到残破的庙门前,望着北方真定城高耸的轮廓,以及更远处天地相接之处。秋风卷着枯叶和尘土扫过荒芜的田野,空气中已经能嗅到来自北方的、更加凛冽的寒意。

这一战,将是北伐以来,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平原野战,也是与清廷核心八旗精锐的正面碰撞。阿济格不是岳乐,那是努尔哈赤的子侄辈里以悍勇闻名的猛将,麾下皆是百战余生的老兵。没有城池依托,没有天险可守,就是在开阔的河北平原上,硬碰硬地较量勇气、纪律、战术,以及那尚未完全成熟的新式火器与开花弹的威力。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王五去而复返。

“大将军,”王五低声道,“武昌刚到的密件,王爷亲笔。”他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薄信。

金声桓拆开,借着破窗透入的天光阅读。信不长,林慕义的笔迹从容而坚定:

“声桓吾兄:真定之役,乃锁钥之战。胜之,则虏胆寒,燕京门户大开。然阿济格骁勇,不可轻敌。新乐河湾地利可用,但需防其分兵迂回。海路奇兵已备,然陆上决胜,仍在兄之肩头。望稳扎稳打,不必强求全功。但挫其锋锐,便是大胜。江南事诡,马、阮或将狗急跳墙,然大势在我,彼辈徒劳耳。兄在前线,凡有需索,武昌无所不供。珍重。”

没有具体指挥,只有信任、提醒与毫无保留的支持。金声桓将信纸折好,放入贴胸的口袋,那薄薄的纸张似乎带着温度。

“王爷还说,”王五补充道,“陈子龙先生密报,马士英似在南京加紧搜捕与我暗通款曲之士人,先生处境渐危。王爷已令史可法加强江防,并命黄得功水师一部东移九江,以为策应。”

江南也不太平。金声桓心想,这盘棋真是处处烽烟。但此刻,他无暇他顾,他的战场在这里,在真定城下,在滹沱河畔。

“回复王爷:真定之局,十日可定。江南之事,但凭王爷运筹。金某不才,唯以虏酋之首,报王爷知遇。”

王五肃然拱手,悄然退去。

金声桓再次望向北方。晨雾正在散去,真定城的轮廓越发清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而更北的官道上,烟尘隐约,那是阿济格铁骑卷起的征尘。

他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刀。刀身如水,映出他坚毅而染满风霜的面容。

滹沱河的水,就要被血染红了。而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