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最后一天,真定城南。
孙铭站在新垒起的土山了望台上,独臂扶着冰冷的木栏,看着远处城墙上腾起的一朵朵夹杂着火光与黑烟的花。那是开花弹在爆炸,声音沉闷而撕裂,不同于实心弹撞击城墙的钝响,也不同于火药包爆破的轰然。每一次爆响后,都能看见城垛后隐约的人体被抛起、碎裂,甚至有一段城墙上的女墙直接被掀飞,碎石和残肢混合着落下。
空气里弥漫着硝石、硫磺、还有某种焦糊的肉味,被深秋的干风吹送过来,令人作呕。
“第七轮。”身旁的书记官哑声记录,笔尖在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赵铁柱就在土山下的炮兵阵地上。他半跪在一门沉重的臼炮旁,炮身还烫得不能用手直接碰。几个炮手正用湿麻布包裹的长杆清理炮膛,倒出未燃尽的药渣和碎片。地上散落着几枚开裂的铸铁弹壳,那是哑火或早炸的残骸。一个年轻的炮手捂着鲜血淋漓的右臂被拖下去——清理炮膛时,一枚未完全熄灭的引信突然爆燃,灼热的铁片迸溅出来。
“装药减三分,引信加半寸。”赵铁柱对记录参数的匠户低声道,脸上被烟熏得黢黑,只有眼睛还亮得吓人。他在不断调整,试图在威力和稳定之间找到那个脆弱的平衡点。每一发打出去的开花弹,都在用实战数据完善着这种新式杀器。
城头开始还击。清军的红衣大炮发出怒吼,沉重的实心弹丸呼啸着砸向振明军的土山和炮兵阵地。一枚炮弹击中土山半腰,夯土飞溅,整个了望台都剧烈晃动了一下。孙铭踉跄一步,扶住木栏站稳,碎土簌簌落满他的肩甲。
“狗日的,急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传令兵道,“告诉赵铁柱,照着城楼和东北角炮台集中轰!别吝啬炮弹!武昌刚运到的那批新货,全给他用上!”
他要的就是叶臣急,要的就是叶臣感到致命的威胁。开花弹的震慑力远超寻常炮击,那种从天而降、在头顶或身边炸开、散射出无数致命铅雨的恐怖,足以让最勇敢的士兵也心生寒意。已经有细作从城内传出消息,守军称这种会爆炸的炮弹为“阎王雹子”,军心浮动。
果然,午后未时,真定西门突然洞开,约三千清军步骑混合部队涌出,直扑振明军围城营寨的西南角——那里正是孙铭指挥部所在,也是火炮阵地的侧翼。
“来了!”孙铭眼中精光一闪。叶臣果然不甘坐以待毙,试图打掉威胁最大的炮兵。“按计划,边打边撤,把虏兵往西引!”
振明军前沿部队稍作抵抗,便佯装不支,向西溃退。清军见状,追击更急,逐渐远离城墙掩护。追出约三里,进入一片收割后的麦田区域时,两侧枯草丛中突然响起尖锐的铜哨声!
李本深率五千伏兵尽起!长枪如林,自两侧夹击而来,瞬间将三千清军截成数段!与此同时,孙铭的“溃兵”返身杀回,燧发铳轮番齐射,铅弹如暴雨般泼向混乱的清军队列。
出城的清军主将是叶臣的侄子,一个年轻的甲喇章京,哪里见过这等严密的诱敌合击?不到两刻钟,三千清军被杀散,丢下近千具尸体,残部狼狈逃回城中。那甲喇章京被李本深一箭射落马下,生死不明。
经此一挫,真定城头再无声息。只有红衣大炮还在象征性地回击,但炮火明显稀疏了许多。叶臣显然明白了,出城野战讨不到便宜,只能咬牙死守,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阿济格的援兵上。
而这也正是金声桓想要的。
新乐县,滹沱河湾。
这里的地形正如沙盘所示:河流在此拐了一个近乎直角的大弯,形成一片三面环水的河滩高地。高地背后是连绵的矮丘和已经凋敝的榆树林。官道从高地东侧绕过,紧贴着河岸,路面狭窄,仅容三四骑并行。
金声桓的主力一万两千人,就潜伏在高地背后的丘陵和树林中。所有的战马都被套上了嚼子,裹了蹄布。士兵们匍匐在枯草和落叶里,身上盖着就地取材的伪装。没有炊烟,没有旗帜,甚至连大声咳嗽都被严禁。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在士兵们涂了泥灰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王五像一只土拨鼠,从河滩方向的草丛里钻回来,悄无声息地滑到金声桓身边。
“来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前锋三个牛录,约九百骑,离此十里。阿济格中军约五千,在其后五里。另有约两千骑在更北处,动向不明,可能想绕到河湾上游浅滩处渡河,迂回侧击。”
金声桓点点头,目光冷静如冰。阿济格果然分了兵,这是老练骑兵将领的习惯——正面牵制,侧翼包抄。
“按第三预案。”他低声道,“放前锋过去,不动。等阿济格中军进入河湾窄道,伏兵尽起,先用火炮和火铳轰击其前队,制造混乱,堵死道路。李游击(李本深部下一个游击将军)的三百骑兵,埋伏在北面三里外的那片废砖窑,若虏军迂回骑兵出现,不必硬挡,用火箭和土地雷迟滞其速度,发出警报即可。”
命令被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只有滹沱河水永恒的流淌声,以及秋风穿过林梢的呜咽。
最先传来的是大地轻微的震动,然后才是闷雷般的马蹄声。清军前锋骑兵出现了,他们沿着官道疾驰,铠甲和兵刃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这些骑兵显然很警惕,不断向两侧的丘陵和林地张望,但振明军的隐蔽做得极好,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九百骑轰然而过,扬起的尘土久久不散。
约莫半柱香后,更大的烟尘出现在地平线上。阿济格的中军到了。队伍拉得很长,因为道路狭窄,不得不变成纵列。最前面是约两百骑的斥候和尖兵,后面跟着阿济格的王旗大纛,再往后是各色旗号的骑兵大队,中间夹杂着少量用于驮载物资和轻型火炮的骡马。
金声桓透过千里镜,甚至能看到大纛下一个穿着耀眼明黄铠甲、身形异常雄壮的身影——那应该就是阿济格本人。
“稳住……再等等……”他心中默数。尖兵队过去了,王旗大纛进入了河湾最狭窄的一段,这里两侧是陡峭的土坡,前方道路被河流拐弯逼得更窄。
就是现在!
金声桓猛地挥下手臂!
“咚!咚!咚!”三声号炮冲天而起!
刹那间,死寂的河湾高地沸腾了!
正面土坡上,三十门预先伪装好的野战炮同时怒吼!炮口喷出的火焰和浓烟瞬间遮蔽了坡顶!实心弹、霰弹、以及少量冒着烟的开花弹,如同死神的镰刀,向着挤在窄道上的清军骑兵队列横扫而去!
几乎同时,两侧丘陵的密林和草丛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和燧发铳密集的爆鸣!超过四千支燧发铳分排轮射,铅弹形成的金属风暴没有丝毫间隙,劈头盖脸地砸向清军!
狭窄的地形成了死亡陷阱。清军骑兵根本来不及展开冲锋队形,也无法有效规避。炮弹在人群中犁开一道道血肉胡同,霰弹和铅子则将更多人马打成筛子。开花弹在半空或地面炸开,散射的铅丸无差别地收割着生命。战马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甩落,又被后续冲来的同伴践踏。
只第一轮打击,阿济格中军的前队就彻底崩溃了!
“有埋伏!明狗有埋伏!”
“保护王爷!向后退!”
混乱的呼喊声在爆炸和铳声中显得微弱而绝望。阿济格的王旗大纛在硝烟中剧烈摇晃,但并未倒下。那个明黄铠甲的身影在亲兵的重重护卫下,试图掉转马头,向来路突围。
“想跑?”金声桓冷笑,“火铳营,向前压!长枪营,堵住西面缺口!炮兵,延伸轰击,封死退路!”
振明军的伏兵不再隐藏,从丘陵和树林中涌出,如同黑色的潮水,向着混乱不堪的清军席卷而去。燧发铳手们边前进边装填射击,保持着令人窒息的火力密度。长枪手和刀牌手紧随其后,清理残余的抵抗。
阿济格毕竟是百战宿将,最初的混乱后,他迅速收拢了身边约千余骑,试图集结成锋矢阵型,强行冲开一条血路。满洲骑兵的悍勇在此刻展现,他们不顾伤亡,迎着弹雨向前突击,甚至有几股骑兵真的冲到了振明军火铳阵列前,挥刀砍杀。
惨烈的白刃战在局部爆发。但振明军的长枪阵很快补上,密集的枪林将骑兵冲锋的势头死死抵住。更多的燧发铳手从侧翼持续射击。
与此同时,北面也传来了爆炸声和喊杀声——李游击的部队与阿济格派出的迂回骑兵接战了。火箭拖着白烟窜入骑兵队列,预设的土地雷被踏响,虽然没能完全挡住两千骑兵,却成功地迟滞了他们的速度,并将警报传回了主战场。
金声桓得报,毫不犹豫:“令预备队骑兵营出击,配合李游击,缠住虏军迂回部队,不要求胜,只要拖住他们半个时辰!”
战场彻底陷入混战。滹沱河湾窄道上,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浸透了泥土,汇入浑浊的河水,将一大片河面染成暗红。空气中硝烟、血腥、马粪和内脏破裂的恶臭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阿济格身边聚集的骑兵越来越少。他盔缨已被打落,明黄铠甲上布满凹痕和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尽是溃散、被杀或被围的部下,以及那仿佛无穷无尽、不断喷吐火光的黑色敌军阵列。
一种前所未有的、夹杂着愤怒、耻辱和一丝惊惧的情绪,涌上这位英亲王的心头。他自随父兄起兵以来,何曾受过如此挫败?何曾见过火器如此凶猛、阵列如此严整的明军?
“王爷!不能再冲了!从河里走!”一个满脸是血的戈什哈(亲兵)死死拽住他的马缰,指着不远处的滹沱河。那里水势稍缓,有些溃兵已经弃马涉水,试图泅渡到对岸。
阿济格望向河面,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仍在苦战、却已显败象的部队,猛地一咬牙,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走!”
数十亲兵护卫着他,脱离战团,冲向河边,连人带马跃入冰冷的河水,向着对岸拼命游去。
主将溃逃,成了压垮清军抵抗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残存的清军或跪地乞降,或四散奔逃,更多则被分割包围,歼灭在河湾滩涂。
夕阳西下时,战斗基本结束。滹沱河湾伏击战,振明军以伤亡不足两千的代价,击溃阿济格亲自率领的八千援军精锐,毙伤俘超过五千,缴获战马、军械无数。阿济格仅以身免,仓皇北逃。
当捷报由快马送至真定城下孙铭手中时,这位独臂将军正看着又一次被开花弹轰击得残破不堪的城墙。他展开军报,看完,沉默良久,然后对身边亲兵道:“去,找几个嗓门大的,把这份捷报,抄成大字,用箭射进城里去。告诉叶臣,他的援兵,没了。”
亲兵领命而去。孙铭转身,望向北方新乐方向。那里的天空,似乎都被血色染红过。
血沃新乐,尸塞滹沱。
真定城,已是瓮中之鳖。
而北伐的兵锋,经此一役,将真正无人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