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真定城破。
不是被火炮轰塌了城墙,也不是被死士登上了城头。是在阿济格援军覆灭、捷报射入城中后的第三天夜里,西门悄然打开了一道缝隙。守城主将叶臣,那位从努尔哈赤时代便征战沙场的老将,用一根弓弦,将自己悬在了总兵府后堂的房梁上。
他没有留下遗书。或许,对于这位经历过萨尔浒、辽沈、松锦,最终却在真定城头见识了“阎王雹子”和那支黑色洪流般军队的老将而言,一切话语都已多余。战,必败;降,辱及先人,亦未必得活;逃,多尔衮的军法不会饶恕失陷重镇的统帅。唯有一死,可全名节,亦可给麾下儿郎一条生路。
主将自戕的消息在天亮前传遍全城。本就因援军断绝、连日炮击而士气低落的守军,最后一点抵抗意志也随之崩溃。副将、参领们聚在总兵府前厅,面对叶臣冰冷的尸身和城外越来越响的战鼓,沉默如同石雕。最终,汉军旗的几位将领交换了眼神,拔刀出鞘,砍倒了试图阻止开门投降的满洲章京。随后,西门、南门同时洞开,残存的万余名守军弃械跪伏于道路两侧。
孙铭率部入城时,晨光正照在西门“镇远”二字斑驳的匾额上。街道上弥漫着烟火、血腥和绝望的气息。跪着的清军士兵大多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不敢看那些黑衣黑甲、火铳雪亮的振明军。也有少数满洲兵兀自挺直脊背,眼神凶狠地瞪着入城的军队,直到被身后的同袍死死拉住。
“全部押往城南大营看管,分开满洲兵和汉军旗。收缴所有兵器甲胄,清点府库粮草。”孙铭骑在马上,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条理清晰,“传令各营,严守纪律,不得劫掠,不得擅杀俘卒,不得骚扰百姓。违令者,斩。”
命令被层层传达下去。这支军队早已不是流寇或旧式官军,严格的纪律和讲武堂日夜灌输的“王师”理念,在此刻显现出力量。入城部队迅速控制各门、府库、衙门要地,接管城防,安抚零星出现的恐慌百姓,整个过程肃杀而有序。
午后,金声桓率领主力从新乐返回。他没有进城,将中军大帐设在城外原先的清军大营。营中缴获堆积如山:完好的红衣大炮二十七门,各类中小火炮过百,火药数千桶,粮米五万余石,骡马牲畜无数,还有未能带走的铠甲、兵器、旗帜。
但金声桓脸上并无太多喜色。他站在一幅新铺开的河北舆图前,听着王五的禀报。
“叶臣自尽,余众皆降。我军入城伤亡不足百人。缴获清单在此。”王五递上文书,继续道,“不过,城内情况不太好。清军撤退前,焚毁了部分存粮和军械,水源也投了秽物。百姓……十室五空,多是老弱,青壮不是被征发从军,就是逃难或死于战乱饥疫。据降将供述,多尔衮已传令保定、河间,实行‘清野’,焚烧沿途村镇,填埋水井,要将我军困死在坚城之下。”
金声桓的目光落在舆图上“保定”的位置。那是北京南面最后一道雄关。过了保定,便是一马平川,直抵京师。
“阿济格残部退往何处?”
“退入保定。与保定守军合兵一处,估计还有三四万人。但新败之余,士气低迷。多尔衮已紧急调宣府、大同边军东援,又令山东残兵北撤,收缩防线。看架势,是要在保定与我军决战。”王五顿了顿,阴声道,“另外,江南有变。”
金声桓眉头一皱:“说。”
“南京马士英、阮大铖,得知真定大败、阿济格溃逃后,非但没有振奋,反而……据陈子龙先生密报,马士英已秘密派遣心腹,持重金北上,似有与清廷私下议和之念。朝中舆论也被压制,凡言‘助振明军北伐’者,多遭贬斥。左梦庚在安庆异动频频,马士英却调兵防备镇江史可法部,其心叵测。”
“蠢货!”金声桓一拳捶在案几上,震得茶盏跳动,“大胜之际,不思合力北伐,竟还想苟且偷安,甚至私通虏廷?!”
“马、阮之流,眼中只有权位,何曾有天下?”王五冷笑,“王爷已令史可法严加戒备,并命黄得功水师东移,控扼长江。陈子龙先生处境渐危,王爷已密令,必要时可护送先生及家眷西来武昌。”
金声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江南政局糜烂,他早有预料,但没想到真定大胜反而加剧了马、阮的恐惧和投机。这群虫豸,恐怕是担心林慕义北伐成功,威望无两,回过头来便要清算他们这些祸国之臣。
“王爷有何指令?”他问。
“王爷手谕:真定已克,河北门户洞开。然连战疲兵,需整补休养。保定必有恶战,虏廷将做困兽之斗。江南肘腋之患,亦不可不防。命将军暂驻真定,整训降卒,巩固城防,囤积粮秣。待武昌新编练之兵及后续火炮军械运抵,再图保定。海路之事,已有眉目,或可为奇兵。”
这是稳扎稳打的策略。金声桓明白,部队连续作战,确实需要休整。新附降卒需要消化整顿,缴获需要清点利用,更重要的是,随着战线北推,后勤补给线拉长,需要建立稳固的中转基地。真定,就是这样一个理想的据点。
“赵铁柱呢?”金声桓想起另一件事。
“在检验缴获的火炮,尤其是那些弗朗基匠人看了都称奇的红衣大炮。另外,新一批‘开花弹’的原料和匠人已从武昌启运,不日可抵真定。赵铁柱说,若能解决铁壳铸造的匀净和引信可靠性,这东西在攻坚和野战时还能更吓人。”
技术,始终是这支军队最核心的优势之一。金声桓点点头,正要再问,帐外忽然传来喧哗。
一名亲兵急步而入:“大将军,城外来了几个人,自称是南京朝廷的使者,有弘光皇帝的诏书,要见大将军,还说……要进城‘宣抚’。”
金声桓与王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冷意。真定城破才几个时辰,南京的使者就到了?来得可真“快”。
“让他们进来。”金声桓沉声道,整了整甲胄,在主位坐下。
不多时,三名文官打扮的人被引入大帐。为首者五十余岁,面白无须,穿着簇新的绯袍,腰佩银鱼袋,一副朝廷大员气派,眉眼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倨傲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身后两人捧着黄绫包裹的卷轴和印匣。
“本官乃南京兵部右侍郎、钦差宣抚使,周延儒。”老者清了清嗓子,展开一卷黄绫诏书,朗声道,“振明军将士人等听诏!”
帐中诸将无人下跪,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金声桓甚至没有起身。
周延儒脸上闪过一丝愠怒,却强自按捺,继续念道:“……尔等戮力王事,克复真定,朕心甚慰。特加封金声桓为太子少保、镇北将军,总制真定等处军务。孙铭、李本深等有功将士,俱有封赏。另,北伐诸军,劳苦功高,着即班师回武昌休整,真定防务,交由南京派兵接替。钦此。”
念罢,帐中一片死寂。
班师?交防?
金声桓缓缓站起身,甲叶摩擦发出冷硬的声响。他走到周延儒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钦差。周延儒被他目光所慑,不由得后退半步。
“周大人,”金声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这诏书,是马阁老的意思,还是阮大人的意思?亦或是……北京那位多尔衮的意思?”
“你……你放肆!”周延儒色厉内荏,“此乃皇上圣旨!尔等敢抗旨不成?!”
“皇上?”金声桓笑了,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周大人说的是杭州那位,还是南京那位?抑或是……北京紫禁城里那位?”
周延儒脸色瞬间惨白。
金声桓不再看他,转身对亲兵道:“送周大人和他的随从去驿馆‘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驿馆半步,也不许任何人接触。他们带来的所有文书印信,一律封存。”
“金声桓!你敢软禁钦差!你这是谋反!”周延儒尖声叫道。
“谋反?”金声桓猛地回头,目光如电,“金某率将士浴血沙场,光复河山,是为谋反?尔等在南京笙歌宴饮,私通虏廷,克扣北伐粮饷,如今还想来摘桃子、扯后腿,这又是什么?周大人,真定城血还未干,我麾下儿郎的尸骨还未寒。你若再多说一个字,我不介意用你的人头,祭奠我战死的弟兄。”
森然的杀气弥漫帐中。周延儒双腿一软,几乎瘫倒,被两名亲兵架了出去。
帐内重新安静下来。王五阴声道:“马士英这是急了,想用一纸空文夺了我们浴血打下的城池,还要断送北伐大好局面。其心可诛。”
“何止可诛。”金声桓走回舆图前,手指从真定划向保定,再指向北京,“他们怕的,不是虏廷,是我们。怕我们功成之后,清算他们这些误国奸佞。为此,他们不惜与虎谋皮,甚至想将光复的国土再送回去,以换他们苟安一隅。”
他深吸一口气,对书记官道:“拟文,六百里加急,报与武昌王爷:真定已克,降卒正在整编,城防已固。南京遣使至,名为宣抚,实欲夺地罢兵,其心叵测。臣已软禁其使,一切听凭王爷裁处。北伐大势,不可逆转。臣请王爷早定江南,以绝后患。金声桓顿首。”
书记官奋笔疾书。金声桓望向帐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西边的太行山峦,将真定城染成一片血色。城头,“振明”大旗已在残破的“镇远”门楼上竖起,迎着晚风猎猎招展。
孤城落日,江山苍茫。
北方的路还很长,保定、北京,仍在胡尘笼罩之下。而南方的阴云,也已悄然汇聚。
但无论如何,这一步,已经踏出去了。而且,绝不会再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