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秦淮河上的画舫依旧点着灯笼,丝竹管弦之声隔着水面隐隐传来,却掩不住这座都城深处弥漫的紧张与肃杀。自马士英、阮大铖疑心陈子龙暗通武昌以来,复社领袖宅邸所在的乌衣巷附近,便多了许多生面孔。他们扮作更夫、小贩、甚至游手好闲的泼皮,目光却总在不经意间扫向那座门庭素雅的院落。
子时已过,巷口那家原本该打烊的茶肆二楼,还亮着昏黄的灯光。窗口,一个身着青布直裰、作账房先生打扮的中年人,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算盘,目光却透过窗纸的破洞,死死盯着陈府紧闭的黑漆大门。
他是锦衣卫南京衙门的小旗,姓吴,得了上头的死命令:盯紧陈府,许进不许出,尤其要盯住陈子龙本人。至于上头为何要盯这位名满天下的士林领袖,吴小旗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晓得,这趟差事油水不丰,风险却不小——陈子龙门生故旧遍布江南,真撕破脸,谁倒霉还说不定。
忽然,巷子深处传来几声犬吠,紧接着是更夫有气无力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吴小旗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看向声音来处。就在这时,陈府侧门方向,隐约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极快又极轻,几乎淹没在更夫的尾音里。
“不好!”吴小旗心中一跳,霍然起身,正要招呼楼下蹲守的手下,却听茶肆楼梯一阵急促脚步声,掌柜的慌慌张张跑上来:“官爷!官爷!后、后院柴房走水了!”
吴小旗猛地推开后窗,果然看见茶肆后院堆放柴草的棚屋冒出火光和浓烟!“快救火!”他厉声喝道,心中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太巧了!
等他带着手下扑灭那并不算大的火势,再赶到陈府侧门时,只见门扉虚掩,门内寂静无声。踹门而入,宅内空空如也,只有正堂书案上,压着一封墨迹未干的书信,抬头是“马瑶草、阮圆海二公亲启”。
陈子龙,连同其家眷、心腹仆人共十余口,就在这南京城重重监视之下,如同水银泻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废物!一群废物!”鸡鸣时分,马士英在府中摔碎了第二只茶盏,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十几口大活人,说没就没了?!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顺天府是干什么吃的?!”
阮大铖坐在下首,同样面色难看,却还强自镇定:“瑶草兄息怒。陈子龙能悄无声息遁走,必是武昌那边早就埋下了极深的暗桩,且城中有人接应。看来,林慕义对南京……是早有图谋啊。”
“图谋?他这是打我的脸!是宣战!”马士英低吼道,眼中布满血丝。陈子龙跑了,不仅意味着他扣押人质、要挟江南士林的计划落空,更意味着林慕义的触手已经深深探入南京,而他马士英对这座都城的控制力,远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牢固。一种被窥视、被戏弄、甚至被包围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为今之计,”阮大铖阴声道,“陈子龙既已西去,与武昌便再无转圜余地。北边……多尔衮那边的使者,该给个准信了。林慕义在真定大胜,气势正盛,若等他消化了战果,整顿兵马北上,与多尔衮决出胜负,无论谁赢,都再无我辈立足之地!必须趁现在,借虏廷之力,牵制甚至重创林慕义!同时,我们要尽快‘清君侧’,将史可法、还有朝中那些心向武昌的钉子,一并拔除!牢牢掌控江南,才有……才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这话说得露骨,马士英却听进去了。他颓然坐回太师椅,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办。”
武昌,军械监密堂。
这里原本是一座废弃的官仓,墙壁厚实,只有一个出入口,如今被赵铁柱改造为试验和密谈的场所。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硝石和金属冷却剂特有的气味。墙上挂满了各种工具和未完成的机括图纸,中央长案上,摊着几卷巨大的海船图样。
林慕义坐在主位,赵铁柱侍立一旁。对面是三个弗朗基匠人,为首的名叫若昂·费尔南德斯,是个头发卷曲、鼻梁高耸、眼窝深陷的中年人,能说些生硬的福建官话,配合着手势。另外两人年轻些,似乎是他的学徒。
“尊敬的王爷,”若昂费力地组织着语言,手指向摊开的最大一幅图样,那是一艘典型的欧洲盖伦船侧视图,“您的士兵使用的火器,非常……精妙。但大海,不一样。风浪,敌人的炮火,还有漫长的航行。船,必须坚固,快速,能装很多炮,还能在浅水活动。”他指着图样上一些标注着葡萄牙文的地方,“我们为果阿的总督和澳门的商人建造、修理过很多船。郑,郑将军的一些大船,我们也看过。很好,但可以……更好。”
林慕义仔细听着,目光扫过图样。这是十七世纪中叶欧洲远洋船只的典型设计,相比此时大明的主要海船(如福船、广船),在适航性、载炮量和远航能力上确有优势,尤其是那高耸的多层尾楼和密集的炮窗。
“若昂师傅认为,如何改进?”林慕义问。
若昂和他的学徒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兴奋,又有些谨慎。“王爷,首先,龙骨。要用最坚硬、最耐腐蚀的木材,比如暹罗的柚木,或者……我们家乡的橡木。连接处,要用铜钉和鱼胶,不能用铁钉,海水会腐蚀铁。”他比划着,“其次,帆。现在的中国帆,很好,但逆风行驶困难。可以加上一些……三角帆,像这样,”他在图样空白处快速勾勒,“在船头、船尾,帮助转向和利用侧风。”
林慕义点点头。这些都是符合时代技术水平的改良,并非凭空想象。
“还有炮。”若昂指向船体两侧密密麻麻的炮窗,“炮位太多,不一定好。上甲板的炮,在风浪中很难瞄准,也影响船只稳定。不如减少上层炮位,加强下层主炮甲板,用更重、更长的炮。炮的架设方式也可以改,”他拿起一个小木块,模拟炮车,“用有轮子的炮车,和绳索滑轮组,四个人就能很快地让大炮后退装填,再推回发射位,还能调整左右角度。”
标准化炮架和简易反后坐机构?林慕义心中微动。这能显着提高舰炮的射速和操作性。
“这样的船,建造需要多久?要多少人手?”林慕义问出关键。
若昂算了算:“如果木材、铁料、工匠都充足,第一艘,需要学习,可能要……十个月到一年。之后会快一些。至少需要两百名有经验的木匠、铁匠、捻缝匠。还有,需要很大的船坞,和水深足够的下水通道。”
时间不短,投入巨大。但若能建成几艘,配合郑芝龙提供的海路情报和可能的支援,确实可能成为改变战局的奇兵。
“除了船,你们之前提到‘更大的火炮’?”林慕义将话题转向另一个重点。
若昂的表情严肃起来:“是的,王爷。我们在澳门见过一些从欧洲运来的图纸,有一种‘寇菲林’长炮,倍径……就是炮管长度除以口径,可以达到二十甚至二十五以上!射程非常远,打得准,穿甲能力很强。但是,对铸造技术要求极高,需要非常好的铁,或者……铜。而且很重,移动困难,主要用在要塞或者大型战舰上。”
长身管加农炮。林慕义知道,这是海军火炮发展的方向,也是未来陆上攻坚的利器。但正如若昂所说,材料、工艺、机动性都是难题。
“赵铁柱。”林慕义看向身旁。
“王爷。”赵铁柱立刻应声。
“你和若昂师傅他们合作,先集中精力办两件事。”林慕义下令,“第一,改进现有舰炮和野战炮的炮架、装填机构,提高射速和便利性,三个月内我要看到可用的样品。第二,集中最好的铁匠和铸炮匠,研究‘寇菲林’长炮的铸造工艺,先从小口径开始试验,摸索合适的铁料配比和铸造方法。所需物料、匠人,列出清单,直接报给我。”
“是!”
“若昂师傅,”林慕义转向葡萄牙人,“你们的技术和经验,对我很有帮助。从今日起,你们正式受聘于武昌军械监,享有总监同等待遇。你们的任务,就是帮助赵总监,将更好的船和炮造出来。只要尽心尽力,酬劳、安全、乃至你们将来返回家乡的愿望,我都可以保证。”
若昂三人闻言,脸上露出激动和感激的神色,起身抚胸行礼。
安排完技术线,林慕义回到王府,何腾蛟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王爷,六艘‘扬武级’快船,五百水兵,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补给足支一月。”何腾蛟禀报。
“很好。”林慕义走到江南地图前,“陈子龙先生已在昨夜安全脱险,正由陆路秘密西来。但马士英不会善罢甘休。你率船队,明日夜间启程,顺江而下,不必隐蔽,大张旗鼓,做出巡弋江防之态,直至安庆附近。左梦庚盘踞安庆,其父左良玉旧部与我军有隙,马士英很可能想利用甚至怂恿左梦庚异动,威胁武昌侧翼。你的任务,是威慑左梦庚,同时接应可能从安庆方向来的……一些投诚人马。”
他话未说尽,但何腾蛟已明白,这是疑兵兼接应之策。“末将明白!定不辱命!”
“记住,除非受到攻击,否则不许先开火。以展示武力、宣示存在为主。”林慕义叮嘱,“江南局势微妙,一着不慎,可能提前引爆内战。我们要的是震慑,是争取时间,不是现在就大打出手。”
“遵命!”
何腾蛟退下后,林慕义独自站在地图前,手指从武昌移到南京,再移到长江入海口。江防、海路、北伐、江南政局……千头万绪,如同无数条暗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下汹涌激荡。
王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低声道:“王爷,真定金帅密报:降卒整编初步完成,缴获火炮修复大半,已组建三个新炮营。保定清军收缩防御,阿济格闭门不出。另,南京使者周延儒在软禁中试图自杀,被救下,情绪极不稳定,反复念叨‘天下将大乱’。”
林慕义眼中寒光一闪:“看好他,别让他死了。将来,他或许还有用。”他顿了顿,“江南那边,马士英接下来会如何动作?”
王五阴声道:“据南京内线最新密报,马士英已秘令心腹携重金北上,似欲直奔北京。同时,南京城中缇骑四出,以‘清查武昌奸细’为名,大肆逮捕与复社、几社有牵连的官员士子。史可法阁部在扬州的督师行辕外,也多了不少不明身份的探子。”
动作真快。林慕义心想,马士英这是狗急跳墙,要彻底撕破脸皮,一面加紧与清廷勾结,一面清洗内部,巩固权力。
“让我们的人,保护好名单上那些不愿同流合污的官员和士子,必要时可协助他们离开南京。同时,将马士英秘使北上的路线、可能接头地点,设法透露给……北边的朋友。”林慕义缓缓道,“或许,虏廷那边,也有人并不希望看到南北汉人势力真的联手。”
王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奴才明白。这就去安排。”
书房内重归寂静。窗外,长江的波涛声隐隐传来,永恒不息。
惊涛已在暗处涌起。江南的棋局,正在滑向最危险的边缘。而他的船,他的炮,他的奇兵,都还需要时间。
时间,现在是最宝贵,也最无情的东西。他必须在这惊涛拍岸之前,布好所有的棋子,筑牢所有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