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五月二十。日本,山城国,京都。
梅雨季节的京都,总是笼罩在一层湿漉漉的轻纱之中。往年这个时候,鸭川两岸的樱花早已谢尽,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翠绿和古寺中悠远的钟声。文人墨客会聚集在祗园,吟咏着伤春悲秋的和歌,感叹世事无常。
但今年,京都的雨,似乎带着一股洗不净的煤烟味。
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御所外围,如今耸立起了一座座高耸的烟囱。那是大明皇家格物院设立的“京都纺织局”。巨大的蒸汽机日夜轰鸣,将原本属于寺庙晨钟暮鼓的宁静撕得粉碎。
黑色的煤烟顺着雨水落下,滴在古老的木质建筑上,染黑了朱红的鸟居,也染黑了这个国家的尊严。
御所,清凉殿。
后水尾天皇身穿繁复的十二单衣(虽然他是男性,但此时为了礼仪穿着极为隆重),跪坐在御帘之后。他的面前,摆着一盏精致的天目茶碗,茶汤碧绿,热气腾腾。
但他一口也喝不下。
因为坐在他对面的,不再是那些只会鞠躬哈腰的公卿,也不是那个虽然霸道但至少还讲究武家礼仪的德川家光。
是一个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蓝色直缀、手里把玩着一把紫砂壶的汉人。
郑芝龙。
如今的他,不仅是“大明驻东瀛提督府”的二号人物,更是掌控着整个近畿地区(京都、大阪一带)经济命脉的“财神爷”。
“天皇陛下。”
郑芝龙放下紫砂壶,甚至没有用敬语,只是随意地拱了拱手,那姿态像是在面对一个欠了他钱的老赖:
“这茶,是福建武夷山刚运来的大红袍。一两茶,抵得上你们这儿十两金子。您尝尝?”
后水尾天皇的手微微颤抖,端起茶碗,勉强抿了一口。苦涩,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郑大人……今日进宫,不知有何贵干?”天皇的声音干涩而沙哑。
“也没什么大事。”
郑芝龙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厚厚的文书,随手扔在榻榻米上,发出一声闷响:
“王爷说了,现在的京都太乱了。浪人太多,也不安全。为了保护陛下的安危,同时也为了方便管理……”
他指了指那份文书:
“我们打算对京都进行一次‘旧城改造’。”
“改……改造?”天皇一愣,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对。”
郑芝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齿:
“那些乱七八糟的神社、寺庙,占地太多了。既不产米,也不纳税,里面还藏污纳垢,尽是些不服管教的贼秃和神官。”
“王爷的意思是,除了几座有名的留着当个念想,其他的……都拆了。”
“拆了?!”
天皇猛地站起身,身后的屏风被撞得晃动不已。他的眼中充满了惊恐与愤怒:
“不可!万万不可!那些都是千年的古刹,是神国的根基啊!若是拆了,神佛震怒,必降灾殃!”
“神佛?”
郑芝龙冷笑一声,站起身,大步走到殿门口,指着远处那座正在冒烟的纺织厂:
“陛下,您看看那个。”
“那是蒸汽机。它不信神,也不信佛,它只吃煤,只喝水。但它织出来的布,比你们全京都的织女加起来还要多一百倍。”
“在它面前,您的神佛……管用吗?”
郑芝龙转过身,目光变得阴冷:
“再说了,这地皮腾出来,我们是要建火车站的。铁路修通了,大明的货物才能源源不断地运进来,你们的生丝才能运出去换钱。”
“这是为了百姓的生计,也是为了……陛下的内帑。”
提到“内帑”,天皇的气势瞬间泄了。
他想起了这几个月来,大明按时送来的那一箱箱龙洋。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多的钱。靠着这些钱,他修缮了宫殿,赏赐了公卿,甚至稍微找回了一点做皇帝的尊严。
但他没想到,这尊严是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他在一点点出卖这个国家的灵魂。
“拆……拆哪几座?”天皇无力地坐回榻榻米上,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也不多。”
郑芝龙随意地说道:
“就先从……比睿山延历寺开始吧。那地方山头好,正好用来架设电报塔和炮台,俯瞰整个京都。”
比睿山!
那是日本佛教的圣山,镇护国家的道场!
天皇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李苏这是要断了日本的香火,要在佛祖的头顶上拉屎撒尿啊!
“郑大人……能否……换个地方?”天皇哀求道。
“陛下。”
郑芝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人特有的冷酷与精明:
“您要明白,我们是在通知您,不是在跟您商量。”
“王爷说了,大明不养闲神。这日本的土地上,以后只能供奉一种神。”
“那就是——财神。”
……
同一时刻。京都城外,伏见稻荷大社。
这里曾是香火最旺的神社,千本鸟居绵延数里,朱红色的柱子在山间蜿蜒,宛如一条红色的巨龙。
但今天,这条巨龙正在流血。
“一、二、三——倒!”
伴随着粗犷的号子声和蒸汽绞盘的轰鸣,一根根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鸟居被连根拔起,轰然倒塌。
执行拆除任务的,并不是大明的士兵,而是一群身穿灰色号衣、剃了光头的日本劳工——“皇协建设队”。
他们手里拿着大锤和锯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狂热,疯狂地破坏着自己祖先留下的遗迹。
因为李苏给出了赏格:拆一根鸟居,赏大米五斤,龙洋一块。
在这个饿殍遍野的年代,五斤大米,就是一条命。
为了活命,别说是鸟居,就是让他们去挖自家的祖坟,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挥下锄头。
“作孽啊!作孽啊!”
一名年迈的神官扑倒在泥泞里,抱着一根断裂的柱子嚎啕大哭:“这是神罚!神罚啊!”
“砰!”
一名皇协军小队长走过来,一枪托砸在神官的脑袋上,鲜血直流。
“什么神罚?老东西,大明的王爷才是现世神!”
小队长啐了一口唾沫,抢过神官怀里的柱子,对着手下喊道:
“都愣着干什么?快搬!这木头是上好的楠木,运到造船厂去,能换不少钱!”
远处的高岗上。
李苏身披雨衣,骑在马上,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苏婉骑马立在他身侧,看着那些倒塌的鸟居,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就被理智压了下去。
“夫君,这么做……是不是太绝了?”
苏婉轻声问道:
“咱们不仅抢了他们的银子,还要毁了他们的信仰。这仇……怕是几辈子都化解不开了。”
“仇?”
李苏转过头,看着妻子,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婉儿,你要记住。一个民族,只要还有自己的神,还有自己的文化,那它的骨头就是硬的,早晚会反咬一口。”
“我要做的,就是打断这根骨头。”
他指着那些正在疯狂拆毁神社的日本劳工:
“你看他们。他们现在为了几斤米,就可以砸烂自己的神像。”
“当一个人连祖宗都不认的时候,他就彻底变成了一个工具,一个只能依附于强者生存的奴隶。”
“我们要的,就是这种奴隶。”
李苏勒转马头,不再看那废墟一眼:
“走吧。去大阪。”
“听说那边的兵工厂已经建好了。我要去看看,这帮没了信仰的日本人,造出来的枪,是不是比以前更听话。”
风雨更大了。
千本鸟居的朱红在雨水中渐渐褪色,最终混入泥土,变成了一滩滩污浊的血水。
而在那片废墟之上,一座座冒着黑烟的工厂正在拔地而起。
大明帝国的工业巨轮,正无情地碾碎这个岛国的过去,将它强行拖入一个充满煤烟、钢铁与血腥的未来。
这不仅是征服,这是重塑。
一种彻彻底底、由内而外的、名为“文明”的野蛮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