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哭喊声、奔跑声、铜锣声,像沸水一样翻腾了足足一刻钟,才渐渐趋于一种死寂般的压抑。
恐惧并未消失,只是沉淀了下来,化作了每家每户紧闭的门窗后,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
林安缩在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脸色煞白,声音发颤:“少……少爷,外面好像安静点了……但……但好多人往县衙大门那边去了……”
林牧之靠坐在板床上,胸腔因刚才短暂的激动而微微起伏。
手中的图纸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但他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
火铳再厉害,也需要时间打造。而眼前的危机,是马贼,更是饥饿。
“咕噜噜——”
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那碗稀薄的野菜糊糊,提供的能量实在有限。
虚弱和饥饿,是比马贼更现实的威胁。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清晰、更加迫近的骚动,从他们这个小院的破门外传来。
不是奔逃的脚步声,而是……杂乱、虚浮的拖沓声,夹杂着幼儿微弱的啼哭和老人有气无力的哀求。
“砰!砰!砰!”
沉重的、仿佛用尽最后力气的敲门声响起,砸在薄薄的门板上,也砸在屋里两人的心上。
“林少爷……开开门啊……”
“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孩子快饿死了……求求您了……”
声音嘶哑,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是饥民!
马贼的威胁让城内的秩序濒临崩溃,一些走投无路的饥民,开始冲击那些他们认为可能还有存粮的地方。
县尊公子居住的院落,哪怕再破败,也成了他们眼中的希望。
林安吓得魂飞魄散,死死顶住门栓,带着哭腔回头:“少爷!是饥民!他们……他们要是闯进来……”
林牧之的心猛地一紧。
他看了一眼他们几乎可以见底的米缸,还有自己这副风一吹就倒的身体。
开门?
别说施舍,恐怕他们爷俩会立刻被这些濒临绝境的人撕碎。
不开门?
门外就是活生生的人命,那孩子的哭声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朵。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直面如此赤裸裸的生存伦理困境。
现代社会的道德准则,在这里苍白无力。
他的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摩挲着床沿,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利弊,寻找着那几乎不存在的生路。
“林安,”他的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顶住门。然后,对着门外喊话。”
“喊……喊什么?”林安六神无主。
“告诉他们,”林牧之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几袋原主母亲留下的、被林崇文视为垃圾的“药渣”和“硝土”,眼神锐利起来,“想活命,光靠讨饭没用。想吃饱,明天清晨,带着力气和家伙,到城西那片荒废的盐碱地集合。”
林安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少爷想干什么。
去盐碱地?那里能长出粮食吗?
“少爷,这……”
“照我说的做!”林牧之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是一种赌博。赌的是绝境中的人,对哪怕一丝渺茫希望的渴望。
林安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对着门缝结结巴巴地喊道:“外……外面的人听着!我家少爷说了!想……想活命,明天天亮,带……带上去西边盐碱地!有……有办法弄到吃的!”
门外的骚动停顿了一下。
随即,一个苍老但似乎还有些理智的声音响起,带着深深的怀疑:“盐碱地?那位少爷莫不是消遣我们?那地方连草都不长!”
“就是!骗鬼呢!”
“开门!给点吃的!”
敲门声更重了。
林牧之深吸一口气,提高声音,尽管中气不足,却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
“信我,明天或许有一条活路。”
“不信,你们现在就算砸开门,我这里也只有两副等着喂马的骨头,够你们谁塞牙缝?”
他的话冰冷而现实。
门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确实,这破院子怎么看也不像有存粮的地方。砸开门,得到的可能还不如消耗的力气多。
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决绝:“好!老头子我信你一回!反正也是饿死!诸位乡邻,且散了吧,明天清晨,城西盐碱地见!”
人群似乎被说服了,或者说,是绝望中的一点点星火,让他们暂时选择了相信。
拖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安虚脱般地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林牧之也松了口气,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被冷风一吹,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不少力气。
“少……少爷,您真要去盐碱地?去那里能干嘛?”林安缓过劲来,忍不住问道。
林牧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墙角那几个袋子:“林安,把那个灰色袋子,还有那个有点泛白的土袋子拿过来。”
林安依言照办。
林牧之仔细检查着袋子里的东西。
一袋是草木灰混合着一些类似硝石的结晶,另一袋则是常见的墙脚析出的硝土。
制硝!
这是制作土化肥,甚至是未来火药的关键原料!
原主的母亲收集这些,或许只是出于某种民间偏方或工匠习惯,但此刻,却成了林牧之破局的关键。
有了硝,加上……人的粪便……他就能尝试制作最简单的氮磷钾复合土肥!
盐碱地之所以贫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土壤结构问题和水盐失衡。直接施肥效果有限,但结合一些简单的土壤改良措施,比如用有机质(粪便、秸秆)初步改善土壤结构,再辅以针对性强的土肥,快速种植一些耐盐碱的短期作物,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这只是一个初步的、风险极高的尝试。
但在这个绝境里,他必须抛出这个“诱饵”。
不仅要解决饥民的口粮问题,更要借此机会,聚集起第一批愿意相信他、跟随他的人!
他需要人手,需要劳动力,来实施他脑中那些计划。
“林安,”林牧之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我们可能……找到一条活路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这次,脚步声沉稳而有力,只有一个人。
一个低沉、带着些许沙哑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里面可是林牧之,林公子?”
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严。
林安一个激灵爬起来,紧张地看向林牧之。
林牧之微微皱眉,这个声音很陌生。
“阁下是?”
“卑职寒川县尉,郑知远。”
县尉?掌管一县军事治安的郑知远?他怎么会来这个破地方?
林牧之心念电转,示意林安开门。
门开了。
一个穿着洗得发旧皮甲、腰间佩刀的中年汉子站在门外。他面容刚毅,额角有一道浅疤,眼神锐利如鹰,扫过简陋的屋舍,最后落在床上面色苍白的林牧之身上。
他的目光,尤其在林牧之手边那几袋“垃圾”和展开的图纸上,微微停顿了一瞬。
郑知远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口,拱了拱手,语气平淡却带着审视:
“听闻公子明日要在城西盐碱地,施粥放粮?”
消息传得这么快?
林牧之心中凛然,面上却不露声色:“郑县尉消息灵通。非是施粥,是教人垦荒自救。”
郑知远眉毛微挑,似乎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
“垦荒?盐碱地如何垦荒?公子可知,如今城外马贼窥伺,城内粮草匮乏,人心惶惶?此时聚众,若生变故,恐非小事。”
他的话带着明显的质疑和警告。
林牧之迎着他的目光,虽然虚弱,背脊却挺直了几分:
“郑县尉,正是因为人心惶惶,饥民遍地,才更不能坐视他们绝望生乱。给他们一条看得见的活路,比派兵弹压更能稳定民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郑知远腰间的佩刀,语速稍稍加快:
“况且,若真能在那不毛之地种出哪怕一点点粮食,对寒川县,对郑县尉您守城,不也是一份助力吗?”
郑知远沉默地看着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看穿。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较量。
片刻后,郑知远缓缓开口:
“公子所言,不无道理。明日,我会派两名兵卒维持秩序。”
“但,”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若因此引发骚乱,或是徒劳无功,浪费人力……公子,你需承担后果。”
说完,他不再多言,深深看了林牧之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林安赶紧关上门,心有余悸:“少爷,这郑县尉……好像不是那么好说话。”
林牧之望着重新关上的房门,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承担后果?
他早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郑知远的出现,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一种……试探和观察。
这位县尉,似乎和那个只会内斗的嫡兄不太一样。
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真正接触到寒川县实权人物,并展现自己价值的机会。
明天的盐碱地,将是他林牧之在这个世界,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战斗”。
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生存和希望。
他重新拿起那张火铳图纸,眼神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