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之对自然哲学研究院的坚定支持和对基础科学“无用之大用”的定调,如同给在风雨中飘摇的“基石计划”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旨意下达后,研究院的经费得到了保障,年轻学者们备受鼓舞,重新投入到艰深的理论探索中。然而,皇帝的支持可以暂时压制朝堂上的非议,却无法消除现实世界中长远投资与短期效益之间那根深蒂固的矛盾。这种矛盾,如同潜藏的暗流,在帝国日常运行的各个层面,持续不断地制造着摩擦与张力,考验着决策者的智慧与定力。
矛盾最直接、最尖锐的体现,来自于财政资源的分配。尽管有皇帝的特旨,但当户部尚书王玄策面对着一张张亟待拨款的申请单时,依然感到左右为难,捉襟见肘。
这一日,王玄策的户部值房内,气氛凝重。他的桌案上,一边堆着来自工造总局的加急奏请:为加速“龙吟”级蒸汽铁甲舰首舰“镇海号”的建造,需紧急追加一笔巨款,用于采购特种钢材和支付高级工匠的额外津贴;另一边,则是来自水师的紧急军需申请:东南沿海了望哨所报告,发现不明身份的远洋船只频繁活动,需立即增拨经费,加固海防炮台和增建烽火台。这两项,都是关乎国防安全的“燃眉之急”。
而在这两份紧急奏请之下,压着的正是自然哲学研究院按季度申报的常规经费拨付清单。清单上列着购买精密天文仪器(用于验证林烁的观测)、进口特殊光学玻璃(用于改进显微镜和望远镜)、资助学者远赴西域进行学术交流等项目,数额虽不及前两者庞大,但加起来也颇为可观。
王玄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两位前来催款的侍郎叹道:“陛下明鉴万里,深知基础科学之重要。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战舰、炮台,乃是立竿见影的防御,稍有延误,后果不堪设想。而研究院的款项……唉,非是老夫短视,那些玻璃片、星象仪,何时能变成退敌的利器?这‘长远’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每一步都踩着现实的荆棘啊!”
一位侍郎附和道:“大人所虑极是。下官听闻,研究院那帮书生,近日又申请一笔款子,说要建什么‘恒温实验室’,研究物质在不同温度下的特性。这……这与造舰修炮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即便陛下有旨,我等在执行时,是否……也可酌情缓拨?”
王玄策沉吟良久,最终提笔在研究院的拨款单上批了“准拨,然需分季度支付,暂缓恒温实验室之议,优先保障观测设备”。这是一个典型的折中方案,既没有违背圣意,又在一定程度上向短期需求倾斜。
当研究院收到这笔被“打折”和“延期”的经费时,负责财务的陆明远忍不住对林烁抱怨:“林兄,你看!户部还是信不过我们!恒温实验室是研究材料性质的关键,如今一缓,不知拖到何时!我们何时才能做出能让王相、郑将军他们看得见的‘成绩’?”
林烁虽然也感到失望,但比半年前沉稳了许多。他拍了拍陆明远的肩膀:“明远,陛下能顶住压力支持我们,已属不易。户部亦有户部的难处。我们不能只知索取,也要想办法让外界,尤其是军方和工造司,看到我们的价值,哪怕是一点点。”
矛盾的第二个层面,体现在人才与资源的隐性竞争上。“基石计划”需要吸纳最顶尖的年轻人才,但工造司、水师、乃至新兴的海外贸易公司,同样以优厚的待遇和“立竿见影”的事业前景吸引着寒川最优秀的青年。
一日,格致学院一位在算学上极有天赋的应届优等生赵乾,同时收到了两份聘书:一份来自自然哲学研究院,邀请他加入林烁的数学理论组,研究“用于描述连续变化的数学工具”(微积分雏形);另一份来自工造总局“神机坊”,聘请他担任新式火炮的弹道计算员,薪酬是研究院的两倍,并且明确告知,其工作将直接应用于新一代“火龙炮”的定型。
赵乾内心十分挣扎。他钦佩林烁的学识,对理论探索充满好奇;但另一方面,家庭贫寒的他需要尽快改善生计,而“神机坊”的职位不仅收入高,且社会地位似乎也更“实在”。他的父亲,一位老秀才,也劝他:“儿啊,研究院清苦,前途渺茫。去工造司,是为朝廷造利器,名正言顺,俸禄也厚,更能光耀门楣啊!”
赵乾的犹豫,并非个例。它反映了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代表“长远投资”的基础研究,在与代表“短期效益”的应用领域争夺人才时,往往处于不利地位。
矛盾的第三个层面,则更为微妙,关乎政策考核与舆论导向。地方官员的升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在任内的政绩——税收是否增长、治安是否良好、工程是否完成。投资兴修水利、鼓励垦荒、整顿治安,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而投资兴办“实业学堂”、推广新式农具、甚至配合研究院进行一些地方性的地质或气候数据普查,则见效慢,难以量化,且容易因为触及旧有利益格局而引发纠纷。因此,除非有朝廷强力的推动和明确的考核指标,地方官员更倾向于将资源投向能快速产生“效益”的领域。
这些日常运行中不断积累的摩擦和隐性倾斜,虽然暂时没有引发朝堂上的公开争论,但却像慢性病一样,不断消耗着“基石计划”的元气,考验着林牧之战略定力的持久性。
转机,出现在一次看似偶然的事件中。
工造司在试制“镇海号”铁甲舰的传动轴时,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按照传统经验锻造的大型钢轴,在模拟高负荷运转时,屡屡出现细微裂纹,强度和韧性达不到设计要求。工匠们尝试了多种改良方法,均效果不佳,严重拖延了工期。大将军郑知远心急如焚,亲自到工造司督战。
一筹莫展之际,一位曾旁听过研究院材料学讲座的年轻工匠周毅,小心翼翼地向督工建议:“大人,可否……可否请研究院的林博士来看看?他们正在研究不同金属的‘晶格’结构和受力关系,或许……或许能帮我们分析出裂纹产生的原因?”
督工起初不以为然:“研究院?那帮书生能懂什么打铁?”但在郑知远的默许下,还是派人请来了林烁。
林烁带着研究院初步发展的金相学(微观组织观察)知识和一些简单的测量工具来到工坊。他没有指手画脚,而是仔细查看了断裂的轴件,取样带回研究院,利用改进的显微镜进行观察分析。经过数日废寝忘食的研究,他发现问题可能出在钢材冶炼过程中某个环节的冷却速度控制不当,导致内部晶体结构存在缺陷,从而降低了材料的疲劳强度。
他将分析结果和建议的改进方案反馈给工造司。工匠们将信将疑地按照他的建议调整了工艺。结果令人惊喜——新锻造的传动轴,裂纹问题得到了显着改善!
消息传到郑知远耳中,这位一向看重实效的老将军惊讶不已。他亲自召见林烁,拍着他的肩膀,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好小子!没想到你们这些摆弄镜片和算符的,还真能解决实际问题!这传动轴要是断了,老夫的铁甲舰可就成死鱼了!有功!当记一功!”
此事虽小,却具有象征意义。它第一次向朝中实务派官员证明,基础科学的“无用之学”,在关键时刻,能够转化为解决重大技术难题的“有用之力”。
王玄策得知此事后,沉思良久,对属下感叹:“看来,陛下坚持支持研究院,确有深意。这长远投资,或许不像我们想的那么遥不可及。下次拨款,对研究院那些与军工、民生关联紧密的项目,可以适当倾斜了。”
林牧之在听闻此事后,只是微微一笑,对近侍说:“可见,长远与短期,并非截然对立。关键在于如何找到连接点,让长远的根基,滋养短期的枝叶。 传话给陈烁和林烁,望他们再接再厉,让研究院的星火,照亮更多现实的道路。”
“长远投资与短期效益”的矛盾,并不会因此一件小事而彻底解决,但它提供了一个宝贵的范例,一种化解张力的可能。它表明,在坚定的战略方向指引下,通过具体的成果和有效的沟通,代表未来的“基石”能够逐渐赢得代表当下的“实务”的理解与支持。寒川帝国在这架平衡木上的行走,虽然依旧小心翼翼,却因此看到了前方更为稳健的道路。